迪亞士從未感覺到死亡距離自己如此之近。


    被大食商船丟下,被明軍掀翻小舟,掉進海裏,他始終堅信自己會活下去,神會眷顧他的子民。


    此時此刻,他卻不確定了。


    冰冷的刀鋒抵在麵前,刀身上仿佛閃過血光。


    迪亞士手腳冰涼,他不確定,死神的鐮刀是否已經對準了他的脖子。


    他甚至不敢開口求饒,隻能顫抖著雙手,舉起手中的幾頁圖紙,祈望著眼前這位殺神能夠手下留情,饒他一命。


    沈瑄冷冷的看著迪亞士,長刀平舉,隻要向前一遞,就能讓他血濺當場。


    殺,還是不殺?


    微微眯起眼,最終將迪亞士高舉的圖紙用刀背挑了過來,任他站在原地哆嗦,收刀回鞘,一頁頁的翻看起來。


    圖紙畫得很簡略,標注的多是葡萄牙文。


    沈瑄一邊看,一邊擰緊了眉頭。他能看明紙上畫的是火炮,且同邊軍中裝備的火炮有極大不同。想完全弄明白,卻有些困難。


    被迪亞士甩在身後的通譯終於跟了上來,看到坐在堂中的沈瑄,立刻行禮道:“拜見國公爺。”


    “免禮。”沈瑄看向通譯,又看了一眼迪亞士,道,“這些日子,一直是你看著這個夷人?”


    “回國公爺,正是。”


    “紙上的東西,你都看過?”


    通譯大著膽子探了一下頭,道:“下官的確看過。”


    沈瑄指著紙上的彷如鬼畫符般的葡萄牙文,“你可知這些都是何意?”


    “國公爺容下官放肆。”通譯上前幾步,取過圖紙,一邊詢問迪亞士,一邊取出隨身的的碳條,在圖紙上寫下備注的內容,交給沈瑄。


    迪亞士畫圖期間,通譯一直在讀馬可波羅遊記,讀不懂的地方便請教迪亞士。用了兩個月近三個月的時間,一定程度上掌握了葡萄牙語。書寫還有些費力,交流卻沒有太大的問題。


    孟清和時候得知,連聲感歎,趙通譯絕對是個語言天才,當初費力將他從北京行部挖來,還得罪了不少人,也算是值得了。


    對照著翻譯,再看手中的圖紙,沈瑄的神情終於變了。


    通譯垂首立在一旁,隨時準備做進一步的翻譯。


    迪亞士腳軟,在沈瑄低頭看圖紙時,差一點就掉頭逃跑。


    遇上孟清和,他尚能做一做發財夢。見到沈瑄,金子和香料都成了虛幻,本能告訴他,這位東方貴族十分危險,稍有不慎,自己隨時可能丟掉性命。


    好在沈瑄今天並不打算殺人。


    孟清和在信中提到過迪亞士,起初,沈瑄不認為迪亞士能拿出什麽好東西,現在,他改變了看法。(平南文學網)侯二代的確看某個紅毛很不順眼,但有了這份圖紙,某紅毛暫時性命無憂。


    “周榮。”


    “卑職在。”


    “去請興寧伯。”


    “是。”


    親衛離開,沈瑄又拿起了圖紙,迪亞士聽到熟悉的稱呼,略微鬆了口氣。


    雖然尊貴的爵爺也曾威脅要將他丟進海裏,但同眼前這位相比,簡直稱得上是慈悲的化身。


    三堂東廂房中,孟清和剛喝過藥,正翻看都事送來的公文。


    門外響起親衛的聲音,“伯爺。”


    “何事?”


    “定國公請您去二堂。”


    “現在?”


    “是。”


    孟清和放下筆,走出廂房,見到等在廊下的周榮,詫異道:“周千戶?國公爺可是有要事?”


    “回伯爺,伯爺府中的佛郎機人拿出了幾張圖紙,國公爺看過之後,遣卑職來請伯爺。”


    圖紙?莫非是火炮的圖紙?


    孟清和瞬間眼睛一亮。


    “馬上去。”


    特地來叫他,應該是確信這份圖紙有大用吧?


    孟清和腳步飛快,周榮在後邊跟著,滿臉的不解。第一次見興寧伯這麽著急,難不成紅毛手裏的幾張圖紙真是好東西?


    廂房內,沈瑄指著一張圖紙,讓通譯詢問迪亞士,炮彈如何從火炮的後部填裝。


    孟清和匆匆趕到,正好聽到這一句,笑容立刻無比燦爛。


    後裝滑膛炮,沒錯,是佛郎機炮。


    曆史上,佛郎機炮是十五世紀後期,十六世紀初才通過佛郎機海船傳入大明。如果迪亞士的圖紙真能用,大明造出後裝炮的時間將比曆史上早近一百年。


    比起由炮口填裝,散熱慢,發射間隔較長的火炮,佛郎機炮因配有子炮裝填,具有散熱快,連發速射的特點,炸膛的幾率遠小於明軍中現有的火炮。雖然射程比不上後期的紅夷大炮,但與同時代的火炮相比,優勢仍十分明顯。


    明朝工匠的技術和創造思維非同一般,有了迪亞士的圖紙,佛郎機炮提前問世不是問題。說不準,還能造出性能更加優良的火炮。


    有了巨艦大炮,屬於大明的海洋時代還會遠嗎?


    距離歐洲探索新航路,開啟大航海時代至少還有半個多世紀,明朝船隊有足夠的時間搶占先手。


    擁有了海上-霸--權,震懾西洋諸邦,遠達非洲,發現美洲,華夏人的腳步將踏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孟清和知道,夢想距離現實還很遙遠。


    但是,隻要踏出第一步,就會有人踩著前人的腳印走下去。隻要華夏民族前進的道路不被從中途截斷,隻要野蠻的入侵不會再次發生,他的期望終有一天可以實現!


    “爵爺。”


    迪亞士眼含熱淚,仿佛見到了救星。


    可惜孟清和卻沒空理他,更沒心思安慰一下他受傷的心靈。


    不是他對這個紅毛有意見,隻因初次見到定國公的人,反應基本差不多。


    沒必要安慰,嚇著嚇著就習慣了。


    自己還有很多地方要用到迪亞士,他見到沈瑄的次數定然不會少。膽子不大,見麵就暈,多少是個麻煩。提前鍛煉一下沒什麽不好。


    孟清和走到沈瑄身邊,兩人頭碰頭,一起研究火炮的圖紙。


    孟清和提出的問題比沈瑄更多,從火炮的材料,重量,火炮的組成,使用的炮彈和火藥等,都問得十分詳細。


    迪亞士被問急了,就會滿口葡萄牙語,通譯一邊翻譯,一邊在隨身的冊子上飛快記錄。不明白的地方都要記錄下來,換成大食語,才方便溝通。


    “要用熟鐵……主要是炮腹和炮管,還有子炮……可連續發射火藥彈丸……”


    “彈丸為實心。”


    “火炮可裝於車上,是否能用於戰船,尚未可知。”


    一問一答間,孟清和麵前又堆起了厚厚一疊圖紙,大多是參照火炮圖紙和迪亞士的回答描畫出來的。


    孟清和不是專業人才,隻懂得一定的構圖原理,畫出來的火炮,仍比迪亞士筆下的簡單線條直觀許多。


    沈瑄將圖紙分別攤開,斟酌半晌,也提筆畫了起來。


    隨著紙上的圖案逐漸成型,孟清和又一次被大明的侯二代打擊了。


    他懷疑的看向沈瑄,是自己笨還是這位實在太聰明?


    沈瑄放下筆,吹幹紙上的墨跡,轉過頭,挑眉,孟十二郎繼續瞪眼,直到眼睛發幹,終於敗下陣來。


    畫圖比不上,瞪眼也不行。


    誰說穿越了一定是主角,霸-氣-側-漏-天下無敵?


    絕對的大腳踹過去!


    獻上圖紙,迪亞士的“禁-閉”暫時解除。


    “勞累數日,迪亞士先生不妨到城內走走,四處看看。”當然,必須帶上趙通譯。


    孟清和笑得十分親切,令人送上兩匹布,一匹絹,一貫銅錢,權當是迪亞士拿出火炮圖紙的報酬。


    按照當時的物價計算,這份酬勞不算少。雖然不能和永樂帝的大手筆相比,也足夠迪亞士舒舒服服的過上一段日子。


    迪亞士對銅錢的興趣不大,卻抱著絹布笑咧了嘴,一個勁的讚美神。


    孟清和嘴角抽了抽,到底善心大發,補給他一匹絲綢。


    迪亞士感激涕零,再次以神的名義宣誓對孟清和效忠。


    有了之前的經驗,紅毛的佛郎機人學乖了,沒再去牽孟清和的手,不然,下場絕對比被親衛群踹淒慘百倍。


    “爵爺,您真是太慷慨了!”


    迪亞士抱著絲綢,頭上浮起幸福的泡泡,腳步發飄的下去了。


    這匹絲綢就能抵上他離開家鄉,來到東方的所有花費。加上另外的絹布和住在伯府期間得到的瓷器,回到葡萄牙,他絕對會成為一個大財主,有錢人。說不定還會獲得爵位。


    迪亞士笑得一臉夢幻,趙通譯不發一言,更不會提醒他,隻要伯爺不放人,他的夢想怕會很難實現。不過,隻要一心一意為伯爺做事,即便不回佛郎機,留在大明,他照樣可以成為有錢人。


    從迪亞士口中,趙通譯對現今的歐羅巴有了一定了解,第一直覺,誰說韃子野蠻?同這些歐洲的國王和貴族相比,瓦剌韃兀良哈,完全可以歸入文明人的行列。


    之前,趙通譯對歐羅巴尚有幾分興趣,經迪亞士解說之後,所有的興趣頓時灰飛煙滅。


    他這輩子都不想見識到如此的異域風情!


    隻可惜,想歸想,當被“大公無私”的孟伯爺丟上遠航的海船時,趙通譯唯一能做的,也隻是趴在船舷上,遙望著遠去的6地,將淚水灑進海中。


    抗-議?根本沒用。


    憤怒的咆哮?有定國公在,趙通譯還不想找死。


    永樂三年五月,錦衣衛帶著一封秘奏,從大寧飛馳南京。


    不久,永樂帝不經內閣,直接下達中旨,許大寧製造火炮。


    北京兵仗局總領太監白彥回接到天子密令,親點十數名工匠,星夜前往大寧,進駐大寧雜造局,同定國公一同督造新式火炮。


    大寧雜造局大使和副使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被召集的工匠熟手更是絲毫不敢懈怠。


    興寧伯明言,天子對新式火炮十分重視,誰敢在這個時候出問題,一家老小乃至於全族都要吃掛落。


    因邊軍急需大量火雷,北京軍器局正忙得不可開交,暫時無暇同兵仗局一爭高下,隻等火炮造出來再說。


    與此同時,朱高煦借巡邊之機造訪大寧,目的隻有一個,要刀。


    大寧造出的長刀極其鋒利,對戰中,甚至能砍斷韃子手裏的彎刀。


    來大寧之前,朱高煦回了一趟宣府,和朱高燧商量一番,先後給在南京的老爹寫了兩封聲情並茂的書信。朱棣的回信很快,朱高煦得了準信,立刻帶人來了大寧。


    有了老爹批準,言官想參他也找不著罪名。


    離開駐地,老爹準的。


    敲-詐……不對,請興寧伯幫忙,也是老爹準的。


    看著一身英武,行為卻著實無賴的漢王,孟清和咬牙,再咬牙,最終也沒能把人攆出去。


    “殿下,五百把長刀委實太多,最多隻能一百。”


    “不能通融一下?”


    “不是臣不通融,的確是辦不到。”孟清和搖搖頭,“殿下也看到了,大寧雜造局目前是什麽情形。大都忙著製造火炮,隻有倭人工坊裏還在鑄造,一百把,已經是極限了。”


    朱高煦皺眉,人手不足?大寧雜造局裏本該隻有這點工匠吧?


    孟清和歎息,掰著手指計算,“雜造局裏的工匠,殿下和趙王殿下分別要走一批,陛下又下旨調出部分充北京兵仗局。前些日子,北京軍器局也要人,連師傅帶徒弟,不下二十餘。”


    朱高煦摸摸鼻子,不出聲了。


    孟清和繼續訴苦,“大寧本就軍戶多,民戶少,匠戶也少。其他衛所,旬日還有補員,大寧卻是隻出不進。尤其是匠戶,臣到大寧時,有不下三百戶,熟手亦有不少,如今,怕是連一百戶都不到。”


    “這個……”


    朱高煦被噎住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天家無情不假,可自相識以來,孟清和幫了他多少,朱高煦都記得。換成旁人,他早怒了,但是孟清和,他卻不能這麽做。


    近日裏,韃靼和瓦剌時有異動,西北之地頻有火起。巡邊之時,多次遇到小股的韃子騎兵,憑借在大寧的長刀,朱高煦砍殺了兩名韃子百戶,一名千戶,都是一刀斬斷對方的彎刀,趁著韃子震驚,一鼓作氣,以少勝多。


    兩軍對戰,實力相當,手中的兵器優劣對戰鬥能起到關鍵性的作用。如此,才讓他起了到大寧要裝備的心思。


    不想,孟清和一番訴苦,準備好的話再難出口,耳根也有點發燒。


    朱高煦臉紅了,孟清和也閉上了嘴,見好就收。


    朱高煦要刀的目的是為武裝邊軍,戍衛邊境。五百把刀,他可以拿出來,但給了朱高煦,朱高燧要不要給?


    遼東的劉真孟善,寧夏的何福,甘肅的宋晟,山西的晉王,河南的周王,凡是之前有遞過話的,給不給?


    給了,天子那裏怎麽說?


    不給,一下全得罪了。


    給漢王五百,其他人連五把都沒有?就算朱高煦真金白銀換過來,孟清和也不能這麽幹。


    唯一不得罪人的辦法,就是把刀交給天子,由朝廷分配。永樂帝愛給誰就給誰,沒人敢因為一把刀找皇帝的麻煩。當然,魏國公和武陽侯例外。但徐輝祖和徐增壽畢竟是朱棣的舅子,其他人想要效仿,沒這個資本。


    可那樣一來,製刀的工匠八成又保不住。


    怎麽想,自己都吃虧。


    孟清和不想吃虧,考慮到邊防,又不能一口拒絕。


    想為國家做貢獻,難。


    不想自己吃虧,同樣難。


    最後是朱高煦先鬆口,一百就一百,刀也不白要,回到宣府,立刻讓人送二十匹戰馬到大寧,當是以物易物,絕不讓孟清和為難。


    “孤會將興寧伯的難處稟明父皇。”朱高煦道,“此事是孤想得不周了。”


    先同老爹說,再和兄弟商量,在北邊放出話,旁人想找孟清和麻煩都得仔細掂量一下。


    孟清和鬆了口氣,“謝殿下。”


    朱高煦給永樂帝遞話,遠比他上疏有用得多。如果天子能感到一絲“愧疚”,從他處-抽-調匠戶充實大寧,那就更好了。


    為感謝朱高煦“仗義執言”,孟清和主動將長刀增加到一百五十把,又免費送上戰車一部,強弓五十張,火箭百餘。


    “興寧伯如此,倒叫小王羞慚。”看著蒙上油布的馬車,朱高煦感歎一聲,抱拳道,“孤代麾下將士謝興寧伯。”


    “臣不敢。”


    孟清和連忙謙虛,朱高煦卻突然湊近,單手扣住孟清和的肩膀,“孤朋友不多,興寧伯絕對是其中之一。這聲謝,自然當得。”


    “臣慚愧。”


    “還有一件事,”朱高煦突然壓低了聲音,“六月,父皇將派人使西洋,領隊的是內官監太監鄭和。”


    孟清和倏地的瞪大了眼睛,“殿下此言當真?”


    “具體的日子,孤尚不清楚,但消息不會錯。”朱高煦直起身,“父皇許孤八艘船,孤可勻出三艘讓與興寧伯。”


    “多謝殿下。”


    “不必。”朱高煦笑著牽過馬韁,躍身上馬,行動間,親王常服上的金色盤龍似要騰飛而起,俊朗的麵容,英氣勃發,“孤這便告辭了。”


    “送殿下。”


    揮鞭之際,朱高煦突然回身笑道:“孤還有一言,興寧伯忙於-政-務,武藝也別落下。如此單薄,著實是……”


    話沒說完,馬蹄已然揚起。


    留下一地煙塵,駿馬和馬上的騎士一同遠去。


    孟清和站在原地,耳邊不停回響著朱高煦臨行前的話。


    回憶起隱約聽到的兩個字,頓時臉黑了。


    早知如此,他絕不會這麽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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