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夕瑤得了眼紅許久的農家莊子,一臉得瑟回了丹若苑。宗政霖將人安頓好,轉身往禪若苑而去。


    “若是收拾好,便出府。”赫連敏敏一身尋常人家小姐打扮,沒了皇子妃氣派,反而多了些清麗。宗政霖見她還算得體,叫了田福山安排車架。


    兩人在紅木八仙桌旁落座,捧了茶盞靜靜等候。之前那番談話赫連敏敏還記憶猶新,念及六殿下尚且願意留她這個很可能不頂用的女人在府裏,占著這麽個尊貴位份,心裏感激不知如何道盡。


    六殿下為何在此事上顯得尤其堅決,赫連敏敏怎麽也想不明白。要說夫妻情意,連自己都騙不過去。


    平日裏殿下態度不過是尊重些,親近卻是幾乎沒有。直至此次事發,連赫連家都打定主意棄她於不顧,唯有殿下,還願將她護在身後。不管這裏麵動機為何,赫連敏敏感念他這份恩義。即便殿下提了要求,要她在必要時為丹若苑裏那個女人周全一二,這事情也是對她利大於弊。


    “周全一二”?說得明白些,就是為皇子府上,慕氏專寵做遮掩。她在其中幫著圓話,得來的名聲既成全了妻妾和美,顯得她持家有道;更能讓外麵的人知曉,殿下對她這正妃的情分,還是在的。


    念及今日就能得個確切消息,查清她這身子到底是個什麽情形,赫連敏敏心中很難保持鎮靜。若能查出究竟,那害她之人,必有蛛絲馬跡留下,可供追查。


    “走罷。”見葉開駕車過來,宗政霖當先起身,特意打量下馬車,滿意過後,扶了赫連氏上車,之後打簾跟了進去。


    “葉開,紅樓。”


    赫連敏敏正要給宗政霖挪地方,一聽他嘴裏吩咐那地兒,驚得暮然抬頭,一臉不敢置信。


    紅樓?赫連敏敏麵色有些不自然。


    這盛京城裏無人不知的**楚館,殿下怎會也往那裏麵鑽?還帶著她這個皇子妃一道。這麽不莊重的事情,赫連敏敏有些抗拒。


    “為你看診之人,棲身紅樓。”見赫連氏別扭著變了臉色,宗政霖稍微做了解釋。


    赫連氏這般反應,才像是世家教養出的小姐。對比慕夕瑤一聽紅樓,雙眸就熠熠生輝,那興奮勁兒,宗政霖實在不知如何解釋,她那勉強算是上得了台麵的出身。


    於氏那般循規蹈矩的婦人,慕大人更是清流中人,教條嚴正。怎會教養出慕夕瑤那心眼兒多得數不清,鬼精鬼精半點不守陳規的丫頭?


    宗政霖饒有興致琢磨著小女人的諸多奇異之處,赫連敏敏卻如蒙大赦,麵上有些赧然。


    怎能將殿下想得如此不堪?六殿下在諸皇子中已是難得的清正自律,實在不是那種尋歡作樂之人。否則也輪不到慕氏一家獨大,在府裏風光無限。尋常世家都有的歌姬憐人,在六皇子府上,卻是身影都見不著一個。好容易別家送來兩名舞姬,還被慕夕瑤三兩下給收拾得丟了性命。


    兩人一路各自想著心事,車廂裏半句交談也無。葉開在前麵駕車,突然覺得這一路上,他很不適應。


    早早準備好的車架被殿下臨時交代換了一輛,連原來車裏那些精巧布置,都不準稍動,而是另外備了一套尋常樣式。


    葉開起初想不明白,這麽精巧舒適的布置,幹嘛空著不用?後來還是大管事提點,這次殿下可是跟正妃出府,車裏瑤主子喜愛的物件,殿下不許他人碰觸。那位性子也是古怪,碰了她喜歡的東西,保管給你鬧脾氣。


    殿下又寵得厲害,瑤主子說什麽都依著順著。這不,正妃出府還要照顧那位脾氣,得另外再做安排。


    如今換了馬車,沒了慣用的軟墊,葉開突然覺得硌得慌。


    而且,這後麵是不是太安靜了些?怎麽殿下自上了車就沒了聲響?


    每回殿下與瑤主子在裏麵處著,哪有安靜時候?甚至連一些叫外人見了,麵紅耳赤的場麵,葉開也不是沒有撞見過。


    現在這樣安安靜靜,本該最是得宜的名門規矩,卻莫名讓他有些擔心。該不會是正妃惹了殿下惱怒,才這樣冷冰冰僵持著?


    車廂裏情形卻不是葉開想的那般糟糕。赫連敏敏並不笨拙,眼看宗政霖沒有開口的意願,隻老老實實一旁陪坐,適時給他添些茶水,免得徒然招人厭煩。再加上這事情沒有落定,做得太多,未免露了急切。


    紅樓內院廂房中,一名輕紗覆麵的女子,見了宗政霖領人前來,恭敬著見了禮。


    “這位便是皇子妃?妾身有禮。”


    本是坐著的人這麽一起身,玲瓏身段顯露無疑,鶯聲燕語瞬間落入耳中。要不是麵上掩了紗巾,見不得真實麵容,赫連敏敏都以為又是一個似慕夕瑤樣的妖精現世了。


    “姑姑不必多禮,殿下對姑姑敬重,赫連氏自當隨了殿下待您。”隻聽聲音,這玉姑好似十七八歲的姑娘家,年歲與姑姑這稱謂實在匹配不上。


    心裏存了好奇,麵上卻不敢有分毫顯露。這些奇人異士多的是稀奇手段,用藥調養保住容顏,不正是這玉姑拿手好戲?既然人家掩了顏麵,又何必莽撞冒犯。


    按照殿下說法,整個盛京城裏,無人能在調香用藥上,能勝過眼前女子。說不得自己後半輩子指望,還要落在她的身上。


    “請正妃將雙手放在水中,全部浸濕。”侍立在玉姑身後的丫鬟,將一分辨不出材質的木盆端上,擺正放好,擱置在赫連敏敏身前。


    望了望盆裏跟尋常毫無二致,一眼見底的清水,赫連敏敏有些緊張,由著桂黎伺候著卷了衣袖。輕輕將雙手探入盆中,指尖才剛觸碰到水麵,隻覺異常冰涼的氣息順著手指迅速蔓延上來。


    “呀!”赫連敏敏嚇得驚呼出聲。這感覺太奇怪,雖然清涼,卻帶著微微刺痛的麻癢。


    宗政霖皺了皺眉,並不出聲幹涉玉姑看診。


    “皇子妃勿驚,這水裏加了藥粉,不會對身子有半分損害。隻是妾身需借得其中藥力,為皇子妃診脈。”玉姑話語十分和善,安撫住赫連敏敏措手不及的驚惶。


    “如此,是妾失禮了。”再次將手緩緩放入水裏,直至全部浸入,才聽玉姑滿意叫停。


    “皇子妃稍坐片刻。藥效發散,需一炷香的功夫。”


    話是對著赫連敏敏說,但眼神卻是望著宗政霖,向他做著解釋。


    宗政霖嗯一聲表示知曉,靜默片刻,問了句玉姑再想不到的疑惑。


    “婦人產子,可有藥方免其疼痛?”


    赫連敏敏沒在水下的手指指尖輕顫。這疑問,不是為那慕氏,卻是為誰?殿下對慕夕瑤當真是放在心裏的疼寵著。


    之前兩人有了那番交談,殿下便再無顧忌,當著她麵也等不及為慕氏討得藥方了嗎?連生個孩子都要借機邀寵,慕夕瑤還真是手段用盡。


    玉姑對宗政霖府上之事不太清楚,隻覺這問話實在有些好笑。六殿下這般詢問,莫不是為某個十分看重之人?


    “敢問此人可是側妃?”雖然當著赫連氏,問得這麽直白有些欠妥,但宗政霖脾氣本應當沒有顧忌,就算她避諱了,六殿下恐怕也不會講究。


    果然,宗政霖不覺任何不妥。“然。慕氏下月臨盆,她性子嬌氣些,受不住這疼痛。上回生產已是折騰過一回。”對著玉姑,宗政霖沒有隱瞞慕夕瑤那些見不得人的毛病。


    玉姑初聞這話有些怔忡,好半晌才確信殿下非是說笑,麵上帶上些了然。


    “用藥助產,終究於小兒不宜。側妃若是忍得,這藥還是不用為好。如若當真疼得厲害,妾身倒是有些舒緩心神的輔料,應當能有些助益。”


    為殿下效力這麽些年,今日方知,這個冷麵男人也有情柔時候。


    本以為外間傳言都是誇大其詞,沒曾想這慕氏,竟真的有如此好本事。六殿下啊,玉姑暗自搖頭,這個男人心性何其強硬,說是冷情冷性,也再不為過的。


    “也罷,便勞煩玉姑。”宗政霖本也就這麽一問,婦人生產哪裏能沒有痛苦。真是被慕夕瑤纏磨得暈了頭了。宗政霖自嘲。


    看看更漏,玉姑讓丫頭遞上錦帕,桂黎照著吩咐為赫連敏敏拭幹雙手。


    兩指搭在赫連敏敏手腕上,玉姑閉目良久。換過一隻手再次號脈,許久之後才睜開雙眼,神情已是非常凝重。


    赫連敏敏心裏涼了半截,再沒有感受過這樣的焦慮。


    複雜審視赫連敏敏片刻,玉姑示意她可以放下衣袖。招呼小丫頭撤了木盆,玉姑回身向端坐上首的六殿下稟明其中厲害。


    “殿下,皇子妃在幼時便被人用了陰毒之藥。至今已有七年光景。這七年中,每日都堆積著藥力,如今已是沉屙難治。”玉姑搖頭歎息。


    七年前赫連氏才是個孩子。這到底是多大的仇怨,才這般費心謀害,非要她活著卻生受無子的絕望。


    赫連敏敏聞言身子一顫,眼神中光彩近乎泯滅殆盡。


    宗政霖頭一次沉了臉色。


    “這藥可是需近身伺候之人,日日添加在飯食之中?”


    赫連敏敏身邊若被埋了人,慕夕瑤那丹若苑,難保就不被人盯上。還有誠慶那小子,可是最易招人嫉恨。


    “然。必是正妃周遭之人。能接觸飯食茶水,將藥融了進去。”


    得了玉姑回話,宗政霖立時轉身,看著赫連敏敏眸色陰沉。


    “你身邊之人,誰人打點飯食?”


    赫連敏敏已是目中含淚,雙手狠狠攥在一起。“碧蘭、桃紅。”


    “她兩人可是出自赫連府,跟了你七年有餘?”


    赫連敏敏淚水滑落,語聲帶了顫抖。“桃紅是三年前母親給的。隻碧蘭,自八歲起跟在妾身邊伺候,為人細心周到,才交了這差事給她。”


    這要她怎麽相信,竟是被心腹大丫鬟背主害了嗎?赫連敏敏腦子一陣陣發暈。這樣從小到大的情分都不能信任,偌大的皇子府中,還有什麽值得她信賴?


    “衛甄,速速擒人來見。”到底有沒有動手,一試便知。這種長期接觸藥物之人,最好辨識。


    “殿下,”玉姑皺在一處的眉頭不曾鬆開。“這藥,非大魏所有。而是傳自兩朝。即使本朝人,采買也需官府開的憑證。背後之人,這身份……”


    宗政霖一臉冷峻,鳳目中寒光暴起。好得很,居然敢勾結兩朝。赫連家他雖從未看在眼中,可到底是明麵上的嶽家。被外人這麽釘了釘子,除了清洗,宗政霖不做他想。


    大魏與兩朝幾十年來未有戰事。明麵上隔江而治,私下裏卻相互派遣暗探打探軍情。兩晉對外聯合一致,內裏卻各有齷鋜,爭鬥激烈。若不是受其餘三方牽製,大魏與兩晉絕不會如同現在這樣相安無事。


    赫連敏敏聽聞如此機密,顧不得背後之人強硬背景,隻一心揪出人來,將對方千刀萬剮,狠狠報仇。


    “姑姑,妾這身子,當真就不能……”望著宗政霖臨窗而立的背影,赫連敏敏實在無法認命。這個救她於危難的男人,她舍不得就這麽鬆開了手……至少,得個他的孩子也好。


    玉姑皺眉看她片刻,憐她遭遇,終是說了實話。


    “並非沒有絲毫可能,不過這痛苦,非常人能夠承受。”


    赫連敏敏猶如抓住最後一根稻草,雙目瞬間有了神采,死死盯住玉姑滿臉懇求之色。


    “皇子妃,這法子本身太過陰損,近乎天理不容。皇子妃若用此方得了子嗣,必定難得終了。還請皇子妃恕妾身不便相告。”天香一脈,不能做出有違天和之事。但凡有人違背祖訓,必被逐出師門。


    赫連敏敏雙拳緊握,內心猛然間燃起的希望,勢不可擋牢牢盤踞在心底深處。


    有法子,真的有法子!隻要不是沒了指望,即便玉姑不願告知,她也能通過別的途徑探知清楚。


    麵上大度放過不提,赫連敏敏心裏卻生了執念。起死回生後的巨大驚喜,讓她壓抑到極致的恐懼,轉眼間煙消雲散。果然天無絕人之路,她赫連敏敏活該能安安穩穩坐實這六皇子妃的位份。


    隻要她得了法子,順利為殿下誕下嫡子,別的女人生下再多孽種,也越不過她兒子這個“嫡”字!


    經了家人舍棄,近侍背叛,近乎被逼到絕路的赫連敏敏,此時一心隻係在子嗣上。這個深入骨髓的念想,讓她慢慢有了蛻變,漸漸與前世那個品貌端莊,手段狠辣的女人,逐漸重合。


    衛甄去了不到兩刻鍾,回返時竟是孤身一人,並不見六殿下指名要見的那個丫鬟。


    “殿下,正妃身邊碧蘭,就在半個時辰前,留書投井自盡了。屬下在其屋裏隻搜出這些沒來得及處理的東西。”從袖袋中取出三瓶沒有標識的藥粉,依次擺在紅木條案上。


    赫連敏敏死死壓製住怒火,胸口氣得微微起伏。


    “如何?”六殿下依舊沉穩自若,並不因那人沒了,便生出不虞。這種最尋常不過的殺人滅口,於宗政霖而言,實在是司空見慣。


    玉姑上前一一辨認,最後自其中取出裝著淡黃藥粉的小巧琉璃瓶。“該是此物。妾身也隻從家師口中略有聽聞,今日才算真正得見。”


    “此藥本名牛七。是治療黑盲秋疹的一味主藥。可是經了特殊處理,泡過牛黃和烏金,如今已成慢性毒物。”


    宗政霖頷首。黑盲秋疹是兩朝內陸一帶特有的病症。牛七之所以隻生長在兩朝,卻是因了那邊特殊的濕熱氣候。若沒記錯,這藥產量極少,該是有限製才對。


    能得了牛七,七年如一日對赫連敏敏用藥,這分量加在一塊兒,也不是個小數目。這人和兩朝那邊,看來關係匪淺。


    “把這事如實告知赫連章。”接下來如何行事,那老狐狸不會想不到。


    “皇子妃,請隨妾身來。您這這脈象,還需掩蓋住。”玉姑取來成套金針,十幾個各色藥瓶,連香薰爐都備了兩隻。隻看這準備,便知接下來要做的事應當十分繁雜,很要費些功夫。


    赫連敏敏見宗政霖點頭,帶了桂黎往內室行去。期間施藥的痛苦,直叫她全身痙攣,痛得低哼出聲。


    桂黎眼睜睜看著主子受罪,手心裏直冒冷汗。腦中不時回想起投井的碧蘭,不知怎的,就覺得有種兔死狐烹的淒涼。


    一個時辰後,赫連敏敏再出來時,已是麵無人色,被桂黎顫巍巍扶著,嘴唇還在不斷哆嗦。


    “殿下。”這聲音十足虛弱,聽得宗政霖眉頭蹙起。


    “藥性烈了些。正妃回去當好好歇息。今晚過後,脈象再無異常。”玉姑收拾妥當,做了一應交代。


    宗政霖頷首謝過,搭手攙扶住赫連敏敏,帶著人上車,從小巷開的偏門離開。


    馬車剛過拐角轉上大街沒行幾步,就被前麵七八乘小嬌攔了去路。女子嬉笑讚歎聲透過車簾擾了宗政霖清靜。


    “葉開?”放下從玉姑處得來的醫書,宗政霖輕敲兩下車廂。“前方何事?”


    葉開掀簾隻露了半個身子,“殿下,四公主和諸位郡主在前麵。正圍著一手藝人看熱鬧。”


    “叫她們散了。”宗政霖冷淡吩咐,繼續執卷翻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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