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飯的師傅日理萬機,記得陳西安的兩個保溫盒是誰、又是什麽時候放這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雖然明知道問了也白問,但錢心一還是沒忍住智商著急了一把,他自然是得到了一個失望的答案。


    早餐其實翻不出花樣,豆漿米餅饅頭麵條,沒人會往饅頭豆漿裏加鹽,家裏和醫院食堂的營養和味道能差多少?宋阿姨就是在食堂訂早飯,那也沒什麽。


    可是錢心一發現他沒辦法控製他那人心險惡的意識,非要把人往壞處想。要是阿姨照顧的足夠周到,陳西安犯得著在病房裏煮粥嗎?


    在挑出線頭之前,很少有人會在意一團亂麻裏有多少個死結,然而線索一旦出現,許多被忽視的細節就會自發的連成一線。


    聯係時和前兩個阿姨截然不同的爽快、幾乎跟他接不上頭的護理時間、床頭消耗速度過快的水果,還有最不喜歡引人注目的陳西安,竟然大張旗鼓的在病房裏帶頭違紀。


    他平時注意不到這些,可一旦覺出不對,便處處都成了反常。


    錢心一想起他去求聯係方式的時候,小護士告誡過他好的護工不好找,從他的工作經曆中觸類旁通,隻要是對他人有所要求,就要不該抱有過高的期望。


    這道理他明白,可“陳西安這些天吃的都是些什麽”的念頭就像一桶熱油,嘩一下澆在了“阿姨每天都在食堂打飯”的火苗上,錢心一直起腰來,覺得一股燥氣直衝腦海,簡直像要把他的反射弧都掀翻似的。


    阿姨不負責確實讓他生氣,但畢竟是利益關係,合則聚不合則散,他難道還能把她打一頓不成?


    比起這個,陳西安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瞞他瞞得滴水不漏的行為反而更讓他火冒三丈,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個什麽狀況,還這麽胡來,認識這麽久,錢心一第一次覺得此人的智商可能高到了二百五。


    阿姨不好就換,多大點事情,他瞞什麽瞞!


    錢心一覺得自己心裏像發了個老麵饅頭似的,撐的他的五髒六腑沒一樣舒坦,他故意不肯捫心自問,陳西安為什麽要瞞他。


    怕他擔心?怕他受累?因為他忙得腳不沾地?可這都是他的事情,關他一個病人毛事。


    錢心一是個急脾氣,但他工作這麽多年,最大的優點就是做事穩,拿不準的圖紙他從來不交,所以捕風捉影的事情,他也不會拿到台麵上來找人對峙。


    不管宋阿姨持什麽態度,他現在都要自己確認一遍,錢心一在窗口3前麵站了一會兒,覺得自己中午又要提前退工了。


    自從陳西安生病以來,他請假的時間比他在gad的六年多加起來還多,不過這就是家庭和責任,享受對方的照顧和陪伴,兼而也要替他分憂解難。


    “師傅,幫我取下這兩個保溫盒,有一個沒洗,”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著說。


    食堂的洗碗間不讓外人出入,錢心一擰著兩個一模一樣的保溫盒去了趟衛生間,他在兩個保溫盒最上層的不鏽鋼小碗底下用車鑰匙畫了幾筆,一個一,一個十,指甲蓋大小的劃痕,不翻過來盯著找,基本是沒人會注意的。


    他用水衝了完後裝起來,把標記“一”的給窗口還了回去,自己則帶著裝滿白粥和雞蛋的“十”回了病房。


    錢心一打了雙份,自己吃一次性紙盒裝,保溫盒裏的給陳西安,兩人難得麵對麵的吃了頓早飯,不動聲色是項技術活,錢心一修為不夠,便隻能勤快的吃飯,免得一抬頭就對陳西安皺眉打量,一張嘴就對他惡語相向。


    他看了陳西安的牛奶七八次,看在營養佳品的份上終於下手橫刀奪愛,端起來一口氣灌了,然後表情糾結的將杯底扣在了桌上:“我下午一點在四合院有會,今天中午過不來了,你乖乖的吃飯睡覺畫線稿,別太想我。”


    作為一個半生堅持牛奶腥氣重的酸奶狂魔,他這個舉動讓陳西安驚奇的看了好一會兒。錢心一被他看得有點心虛,表情不太友善的敲了敲他的不鏽鋼碗:“我臉上是有雞蛋還是稀飯啊?”


    “都有吧,”陳西安抽瘋似的笑了起來:“你是史上最接地氣的‘秀色可餐’。”


    錢心一就是讓他多吃東西少廢話,結果被他一瘋,自己居然一不小心就就成了個段子手,登時繃不住也笑了:“滾,你才接地氣。”


    錢心一趕在宋阿姨來之前就離開了醫院,他把保溫盒“十”洗幹淨放在了陳西安的床頭。他前腳一走,後腳宋阿姨就提著早飯出現在了病房。


    陳西安剛吃完沒多久,並不餓,就讓她把飯盒先放在了床頭櫃上,而他自己則舉著手機有些心潮澎湃。


    他最近麽事幹,論壇裏的帖子樓幾乎被他爬了個遍,雖然絕大部分發帖都是新入設計崗的應屆生的疑惑和求解,但還是有一些行業新動態和冷門而有意思的內容,比如他剛剛發現的被動房。


    被動房是一種全新節能的建築概念,力求用集成性的技術手段達到建築的超低能耗,因為代價太大,目前還隻停留在概念階段。


    被動房的資料很少,陳西安倒不是自不量力的想自己研究出一個被動房,隻是這個獨特的概念讓他猛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入行這麽多年,當助設、當主設經手過的項目沒成千也上百了,他為許多素不相識的人規劃過居所和公建,卻從來沒想過,親手為自己設計一個家。


    哪怕它最終僅僅隻能作為一套圖紙,可他還是能在圖框的項目名稱上,寫上……安心別墅。就像珠寶設計師獨家的鑽戒專篇,作為建築設計師,這就是他用cad畫出的“戒指”。


    繼雞窩和重病的雙重陰霾之後,陳西安忽然體會到了一種久違的盼頭,他躍躍欲試的想繪出一套藍圖,遮風避雨的建築,也可以是他別出心裁的情書。


    一整個早上他都在發笑,這時的他還沒想過以後,隻是沉浸在愉悅的輕鬆裏,將安心別墅的選址定在了他母親的老家,一個節奏緩慢、溫泉遍布的地級市。


    他按照印象中的宅基定了建築麵積,又上網搜了市裏如今的建築風貌,定好建築類別、抗震等級、粗糙度等一係列參數,全然不管他有沒有土地使用權,而建築成本又在哪裏。他寫寫畫畫就是三張草稿紙,一上午悄然流逝。


    到了“回家”做飯的時間,宋阿姨從走道外進來,取走了保溫盒“十”,她出了病房就去了食堂,渾然沒有意識到在背離食堂方向的走道拐角處,有人隔著五十多米的距離,在她離開病房以後,就遠遠的跟在她身後。


    ——


    受了上次gad排版美觀加分的刺激,邁爾斯這次親自操刀,銅版紙的效果圖和樣板她都找得外包,價錢好商量,力求做到加最多的分。


    她扛著兩塊a1的樣板進辦公室的時候,錢心一正戴著陳西安送的護目鏡在高速的翻圖,那種一分鍾翻兩頁的速度像玩似的。


    一張圖紙上少說有上十條信息,要是都有他這種效率,那審圖就是世界上最輕鬆的工作了,邁爾斯難免覺得他在敷衍,她隔著走道喊道:“錢,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錢心一站起來的時候還抓緊翻了一頁,順手按了ctrl+s,接著跟了過去。


    邁爾斯坐在轉椅上,一邊示意他坐,一邊開了電腦:“錢,你這邊還剩多少,就等你了,明天我要封標。”


    錢心一用中指推了推鏡框,那習慣有點像陳西安,不過他自己沒意識到,他滿腦子都在打草稿,要怎麽告訴邁爾斯,他不僅幹不完了,而且中午還要早退。


    很快,他言簡意賅的直奔了主題:“還剩130張圖沒核。”


    邁爾斯的眼睛一下就瞪了起來:“怎麽還剩這麽多?”


    “就是這麽多,”錢心一破罐子破摔的說:“因為我的同事們都說不了解我的展示區。”


    不了解能看,不能看起碼能幫他標記哪些地方需要改動,這都可以節約很多時間,可是小蝴蝶的橫刀奪愛讓大家對他有了意見,不願意對他伸以援手。


    所以他一個人要改整套圖紙,如果他昨天熬半個通宵,現在數量能砍掉一半。


    邁爾斯的語氣帶著責問:“要封標了你才告訴我你改不完?”


    錢心一以前發火的時候架子比她還大,因此並不怕她:“時間充裕就改細點,來不及就改糙點,這不是咱們慣常的套路麽。”


    邁爾斯臉色一沉:“錢心一,你的工作態度呢?”


    錢心一笑了笑:“抱歉邁爾斯,不過一星期連消化帶修改一千多張圖紙,這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了。”


    邁爾斯自知有點強人所難,所以態度又緩了下來:“sorry,我知道你很辛苦,可咱們都熬到這個地步了,再抓緊趕一趕吧,錢。”


    錢心一抬起目光與她對視,語氣很穩也很平靜:“這次真的不行,邁爾斯,我的這裏出了問題,從現在起,我都不敢再熬了。”


    說著他抬手指向了心髒的位置,邁爾斯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呆滯,接著她回過神來,無法置信的喃喃道:“……天,怎麽會,你才三十多。”


    剩下的130張圖紙,被邁爾斯分給了裙房的負責人,他熟悉圖紙,她讓他改完與展示區相關的頁數以後,直接挑出來標記好給錢心一,所有的東西在明天晚上之前,必須整合成套叫到她手裏。


    等圖的錢心一就沒有堅守在公司的必要了,他十點半就到了醫院,本來準備去食堂,後來一想宋阿姨不去食堂他就傻了,便在更靠裏的拐角等候椅上坐到了11點。


    他跟著她去了食堂,看她排在有著長隊的窗口3,接著又混在人群裏跟著她回了病房,看她將小碗一層一層的擺在了陳西安的餐桌上。


    陳西安還不知道大禍將至,他用筷子沾了一下看起來最清淡的韭菜雞蛋,然後發現依照他現在的口味正常人都不會吃,就又把筷子放下了。


    宋阿姨就是不能理解,這麽好的飯菜,他怎麽就是筷子都不願意動,有錢人就是窮講究,她心底有些不屑,嘴上卻說:“又鹹了?”


    陳西安擱平筷子,過了今天他能下地了,要不要人照顧就無所謂了,他看向她,表情依然是溫文帶笑:“阿姨,這幾天麻煩你了,我先謝謝你,不過您這個手一直沒輕重,我這身體也著實吃不消。”


    “我之前告訴您兩次,不是我的嘴挑剔,而是得的病確實得注意,不過你似乎不能理解,對此我也很費解,我其實很有意見,之所以沒說,一是怕我家裏人擔心,二是總工沒剩兩天,我辭掉你,再找一個也還要一兩天,找到的時候我都能自理了,而找不到的期間隻能讓家裏人來替崗,他很忙。”


    陳西安心想,有時候他總覺得錢心一像一根繃過了的弦,多一根頭發的重量,都能將他壓垮。


    錢心一覺得自己成了順風耳,雜音總是很大的病房門口,他居然聽見了陳西安的自白。


    “我希望他能多睡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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