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也沒什麽好慶幸的,一枝花的年紀,就有了個接近老弱病殘的身體。


    正因為難以做到,所以醫囑聽起來總有些危言聳聽的味道,錢心一去拿藥時的表情像扛了個炸藥包在身上,心裏終於覺到了悔意。


    合理飲食可以,適量運動也行,戒煙也沒問題,就是這個作息規律,他說了不算。


    朝九晚五和建築設計就是兩個世界,他既怕死,但也……不想辭職。


    這瞬間錢心一才陡然意識到,這個外表光鮮亮麗、內裏加班成癮的職業已經滲透了他生活的方方麵麵,它不隻是一個謀生的飯碗,而是他這三十年來唯一擁有的技能,至於到沒到技術的程度,需要別人來評判。


    世上多數人都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他常常也痛恨這個行業,加班是其次,主要是必須一而再、再而三的讓步,為業主的喜好、為施工的限製、為亂七八糟的利益關係,但盡管如此,他偶爾還是能從中獲得一些微妙的成就感。


    紀伯倫說,一個人的意義不在於他的成就,而在於他所企求成就的東西,這點成就感大概就是錢心一的企求。


    這世上有一些角落,沒人比他更加了如指掌。


    有追求是好事,但這個好事現在危險到了他的健康,就像混凝土的鋼筋生了鏽一樣,是重大的安全問題。


    錢心一提著一堆擴張心血管和降血脂的膠囊藥片,沿著馬路慢吞吞的走了半裏,天邊的夕陽被灰厚的雲層遮遮擋擋,一如他糾結萬分的內心。


    離開設計崗,他根本想不起來他還能幹什麽。但是留在崗位上,他要怎麽應付那些工作時間內根本畫不完的圖紙?


    陳西安要是知道了,會勸他走還是留呢?


    舍棄一個心血都像割肉一樣艱難的陳西安,大概……是可以理解他的。不過不管他理不理解,49%的事,還是等他從醫院出來以後再說吧。


    ——


    習涓明早就得走,臨走前分外珍惜跟陳西安相處的時間,幹脆也不去等等小炒窗口了,下午托宋阿姨送的飯。


    她直接從家裏來,帶的東西都是滿足條件的清淡,習涓一邊勸陳西安多吃點,一邊對她表示了感謝。


    “大姐,我明早就走了,我們西安就拜托你多費心,別的你也不用你管,他想吃什麽你幫忙做就可以了。”


    陳西安麵色如常的喝了口骨頭湯,宋阿姨不太敢看他,便不好意思的對著習涓笑道:“您說的哪裏話啊,這都是應該的。”


    習涓把櫃子裏另一個貼著標記的保溫盒取出來給她:“還是該謝謝你,今天我在這裏,你就先回家吧。”


    宋阿姨誒了一聲,接過保溫盒走了,病床前隻剩下他們母子,習涓心裏其實有很多話想交代,愧疚、心疼和不舍,然而到了嘴邊又覺得煽情別扭,最後隻是默默無言的洗出一盒車厘子來擱在了桌上:“吃嗎?”


    陳西安還沒說話,錢心一忽然從門口冒了出來:“吃啊。”


    陳西安往嘴裏送了顆水果:“今天怎麽這麽早?”


    錢心一臉上劃過一抹心虛,邊卸包邊反駁道:“都快六點了,早什麽啊,餓死我了,我的粥呢?”


    消毒水蓋不住粥香味,他這是明知故問,不過陳西安不知道他瞞了事情,還以為他是真餓了,剛準備扭轉身體去給他拿碗,習涓就急急忙忙的把他壓了回去:“我來我來。”


    於是陳西安隻能說:“沒有菜,隻有白糖和水煮蛋,你肯定吃不慣,去食堂打個菜吧。”


    要是沒有49%,錢心一確實不會吃沒滋沒味的東西,可從今以後,他的飲食都必須像住院的陳西安靠攏了。


    錢心一接過習涓遞過來的碗,一邊作勢低下頭去喝粥,免得被明察秋毫的戀人看出異常來,一邊憤憤的抵賴:“吃得慣!我又不挑食。”


    陳西安刮目相看的打量著他的發旋,擰開保溫盒摸出一個溫熱的雞蛋,手腕一沉在金屬殼上敲碎,發出邦的一聲輕響,他不給麵子的笑起來:“是嗎?沒看出來。”


    習涓跟他們相處的時間少,在的那幾天錢心一通常都賣乖,習涓並不知道他有這個壞習慣,聞言不讚成的看著他:“不能挑食,會營養不均衡的。”


    錢心一立刻警告的瞪了陳西安一眼,見他手指翻花似的剝掉蛋殼,下意識就把粥碗湊了過去,一邊還試圖挽回在丈母娘心裏的地位:“他胡說。”


    陳西安被他這熟能生巧的“求投喂”給取悅到了,起了逗他的心思,眼皮一抬對上他的,在錢心一注目禮下慢吞吞的將雞蛋塞進嘴裏咬了一口,笑出一臉欲蓋彌彰的“你在幹什麽我怎麽看不懂”的表情。


    錢心一懵了一秒,直接罵了聲靠,礙於習涓在場不好簡單粗暴的去搶,便眯著眼睛鄙視他,小聲的像悄悄話:“你是不是下午被人看傻了?”


    陳西安笑著把剩下的雞蛋抵到他唇邊上,地下黨接頭似的答話:“我無聊啊。”


    錢心一心想我還能說什麽呢,於是張開嘴笑納了他無聊的殷勤,他向來不喜歡吃水煮的蛋黃,因為噎得慌,吞的時候像在吃糠咽菜,陳西安好笑的用手指彈了彈碗壁,示意他喝口稀的:“肉食動物今天怎麽改吃素了?”


    錢心一心裏一抖,做賊心虛的人總覺得別人話裏有話,他把目光放在碗裏,餘光卻留在陳西安臉上,苦大仇深的歎了口氣:“上火啊大哥,你看我臉上這痘。”


    陳西安捏住他下巴將臉轉了轉,喪心病狂的瞎了:“在哪裏?”


    錢心一被氣笑了,他往嘴裏挑了口粥,含糊的許下承諾:“我明……不,後天放假,帶你去看眼科。”


    習涓被晾在一邊,手速過硬的幹完了盒裏的車厘子,終於不甘寂寞的抽了一下兒子的腿:“誒陳西安,你能不能讓他好好吃飯了。”


    陳西安立刻坐直靠了回去,簡直端正出了誠信保障:“能。”


    錢心一喝粥的速度猛然快了許多,心裏大罵陳西安沒羞沒躁,沒事胡說八道,帶得他都忘了習涓還在背後。


    不過就算陳西安讓他好好吃飯,錢心一吃得也不太好,他的舌頭浸淫麻辣多年,早就麻木到嚐不出食物的原滋原味了。一頓低脂低鈉高纖維的稀飯喝下來,他整個人的腸胃都有點蒼白。


    習涓有心在兒子麵前多刷刷存在感,兩人聊起了今年春節的去向,早些時候他們就說今年必須留守基地,眼下便一個勁的慫恿他們去54。


    錢心一被彭十香趕出了家門,去哪都無所謂,就不去破壞他們母子情深了,獨自坐在床尾的小馬紮上思考人生。


    49%他還能活蹦亂跳,可再往上升,他就該捧著心藥不能停了。若嚴格遵照醫囑,他十點半就該躺平,十一點就該進入睡眠,睡夠了8h才能起來。


    可遠的不說,金融城的二次投標近在下周一,滿打滿算還剩3天,陳西安全身體檢需要一天,他還剩下150頁左右的圖紙需要核查,去掉雜七雜八的溝通和預留時間,他能持有的時間本來就沒多少。


    錢心一悶頭發愁,有時候真恨不得一分鍾掰成兩分用,可事實就是急死也無濟於事。他的右手無意識就鑽進了褲兜,摸到煙盒還沒反應過來他現在要開始戒煙,隻是想起來醫院不能抽煙。


    陳西安發現他今晚有些沉默寡言,一句插科打諢都沒有,但他媽霸占了床頭席,他分身乏術沒能顧上他,又見他十點沒到就站起來說要先回賓館,以為是累得扛不住了,就趕緊讓他回去休息。


    錢心一回到賓館對著電腦發了十多分鍾的呆,終於是沒敢作死的開電腦,燒了壺水翻出藥片對著說明吃了,然後洗洗就去睡了。


    那邊習涓在病房呆到十一點了還不舍得走,明早又要趕早班機,陳西安隻能假裝自己要睡了,才把她騙回賓館。習涓從他床上撈起cos了一天被子的軍大衣,鬆鬆垮垮的搭在臂彎上,跟他說了晚安。


    這晚上三個人都沒睡好,陳西安是因為睡多了睡不著,錢心一是圖沒畫完心裏記掛,好不容易迷糊過去,又被不頂餓的稀粥給禍害醒了,而習涓是因為離別在即。


    次天一早不到六點半,兩人就不約不同的出現了在了病房,習涓在床頭坐到七點不得不走了,才欠身抱了抱兒子,眼眶紅紅的說她走了。


    陳西安安撫的拍她的脊背,讓她不要擔心,錢心一因為時間各種捉襟見肘,隻能把她送上了出租車。


    習涓就擰著一個裝軍大衣的紙袋子,鑽進車裏從車窗外探出來頭:“小錢,我們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了,好好照顧自己和西安,咱們春節見,到時候我給你一個超級大的紅包。”


    錢心一腦子一抽,不知道怎麽冒出了聘禮兩個字,他被自己雷出一個哆嗦,牙酸的笑道:“有多大?”


    習涓嗔怒的打了他一下,總覺得自己忘了件什麽事:“沒禮貌,這怎麽能問。”


    “好不問,”錢心一晃了晃手機,朝路邊退了一步:“習太太一路平安,到了來個消息。”


    習涓應了聲好,轉頭去跟師父說走,錢心一在路邊跟她揮手,等車開出了一小段距離,習涓才靈光一閃的想起來,她把頭伸出窗外,朝錢心一喊道:“小錢,西安的保溫盒被我忘在食堂的3窗口啦,你一會記得取一下。”


    錢心一“好”了挺大一聲,習涓又揮了兩下,縮回了車廂裏。


    錢心一從醫院大門直接去了食堂,這會兒才七點半,還不到醫院的早餐高峰,他摸到窗口3,這裏的師傅忙著上早餐,隻有幾道忙碌的背影。


    他彎下腰對準擴音器說:“師傅早,我家裏有個保溫盒說放在咱們窗口了,勞您幫我取一下。”


    把一盤花卷從這裏搬到那裏的師傅根本沒回頭:“眼皮子底下的一溜兒,自己找,找到了叫我。”


    錢心一於是垂下眼皮,就見餐台靠裏的石材板上放著一片飯盒擺成的森林,他貼著玻璃溜了兩米,然後看見了貼著陳西安病房床號和姓名的保溫盒。


    兩個!


    錢心一的眉毛忍不住皺了起來:宋阿姨不是帶走了一個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設計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常叁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常叁思並收藏設計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