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動聽得像情話,一下就戳中了陳西安心底最軟的地方。


    潛意識裏他一直在等這聲拒絕,他說不出口,而錢心一是張口就來,那種斬釘截鐵的姿態讓他的心砰砰直跳。


    他了解這個人,所以不會覺得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如果他們位置對調,陳西安相信為難也無法讓他妥協。


    他向來“任性”,不像自己,習慣了做一個好好先生。


    剜掉的是他的心血,按理別人不該置喙,但是錢心一不是別人,而陳西安自己不甘心,如果沒有這場洶湧的病情,那雞窩現在已經是一個廢棄的設計。然而就像誰都沒想到他會病倒,雞窩的命運也還是一場未知。


    陳西安張開五指又慢慢地收了回來,心裏冒出一點可恥的期望,他想,我想聽他的理由,然後讓他說服我。


    “明知道不能中標,也不同意嗎?”


    錢心一聽完簡直更窩火了,可臨到嘴邊又不忍心訓斥他,他病得可憐,又給自己找心理罪受,他的怒氣在心裏盤旋了一會兒,最後變成了一隻名為心疼的小鳥,覺得他這種犯渾的模樣真討嫌。


    他作勢在陳西安臉上抽了一記,力氣卻輕得和撫摸沒兩樣,然後他冷笑道:“‘明知道不能中標’是哪個傻逼告訴你的定論?”


    陳西安被他刺了一下,不知道今日傻逼獎該頒給自己還是維克。


    錢心一不關心他的回答,聲音不敢往高了抬,咄咄逼人便從逐漸銳利起來的眼神裏射了出來。


    “你當時拚死拚活畫出雞窩的時候想過它不能中標嗎?去競標的時候想過它會被汙蔑成抄襲嗎?去甲方質疑的時候想過我們還有翻身的機會嗎?你告訴我,金融城這個標裏,有什麽是‘明知道’過的?”


    一個都沒有,這個標裏全是所料未及,陳西安狼狽到無言以對,然而正因為不確定的因素太重,所以他不想重蹈覆轍,讓他的心血再被羞辱一次。


    維克既然提出讓他放棄,那就說明在他竭盡全力拉過關係的前提下,金融城的業主仍然沒有給他他想要的定心丸,或許他們又內定了一家,或許沒有,他能做到的就是去掉一切可能導致減分的環節,讓k組的勝算再大一些。


    陳西安假裝自己站在維克這邊,善解人意的冷靜下實則心如刀絞:“……評委的陣容不會更改了,雞窩雖然不是‘明知道’的項目,但可能性也高達4/3,上次答疑你也看到了。”


    他是個病人……錢心一自我催眠了3遍,才把抽他的衝動變成了一副痛心疾首的麵孔:“陳西安,你有個毛病吧,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意識到。”


    話鋒瞬息萬變,陳西安愣了一秒,飛快的在腦子裏檢討了一番,想起來的卻全都是錢心一的花樣不講究,於是他略帶歉意的在枕頭上搖了下頭。


    錢心一一臉“我就知道你沒發現”的表情:“管的寬啊!襪子湊幾天一起洗這種小事你都要管,不過在家裏就算了,約束我的權利是我自願給你的,但是金融城的評委變不變和4/3這種事情和你有關係嗎?當然有,但是關係沒有你想得那麽大。維克找你談過了吧,不然你一個小設計師,替他操這麽大的心我就要不開心了。”


    他在混淆是非,陳西安倒是不太管他洗襪子不勤快,他受不了的是那種時不時能在沙發墊子上發現臭襪子的“驚喜”,不過他後半句倒是對的,雖然結尾又歪了。


    陳西安被他逗得開心了一點,笑了笑然後說出了自己的顧慮:“道理我都明白,但是我拒絕不了,要是結果和上次一樣,大家的辛苦就都白費了。”


    “所以我說你管得寬,你的位置尷尬,替大家考慮是對的,那你的辛苦呢,白費了要找誰來算?誰也不找自認倒黴嗎?”


    陳西安確實做了這個打算,他相信自己一坦白錢心一就明白了,這個問題他甚至都沒有回答的必要,他垂下眼當默認,很快聽見對方的聲音響起來。


    錢心一:“陳西安,首先,你是局中人,思路本來就偏頗,你該來問問我。我喜歡雞窩,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想讓你堅持。”


    陳西安痛下的決心開始皸裂,被掩埋在裏頭的本心蠢蠢欲動,他心口發熱的說:“……好,我現在問你。”


    “有點晚,下次記得早點,”錢心一正色起來,說:“你現在不是負責人,你隻是一個設計師,交出自己最好的作品就可以了。”


    “至於行業鏈背後那些烏煙瘴氣的黑幕,你現在不能考慮它,有一天它在你的腦子裏揮之不去了,那你的設計師的生涯基本走到頭了。中標了當然好,中不了的時候,盡力而為就是我們自我安慰的借口,可是你這次算什麽?算一個不戰而退的逃兵。”


    陳西安眼皮微窄,心想逃兵真是個貼切又傷人的詞。


    錢心一仍接著在說:“維克就算是領導,他也不敢命令你棄權,既然他是在征求你的意見,不願意就是不願意,有原則才能當好設計師,而且一旦開始放棄,就堅持不起來了。還有同事,你不好意思拖累大家,先這麽說吧,難道他們就好意思一腳踹開你投奔新方案?你要是有顧慮,我可以讓巍哥幫你探探口風。”


    陳西安伸出手來擺了擺:“這種事情現在沒法說,真到了最後因為雞窩再次失利,大家的心境難免會起變化,而且在我住院的這段時間裏,維克的新方案估計都已經啟動了。”


    錢心一覺得很有可能,他皺著眉頭想了半天,終於做了一個讓步:“那就看圖說話好了,新成的設計要是比雞窩好,那就用新的,要是沒有,那就讓它……”


    “滾蛋”湧到嘴邊,他好歹有了點當過領導的自覺,想起要平衡各方麵的能動性,連忙改了口:“做備選,一式兩份看起來更上心,正好業主也喜歡選選選。”


    陳西安的智商跳出拖累的圈子,覺得他的提議可行性倒是可以,不過雞窩做備選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還沒來得及表態,錢心一就站起來溜到陽台上去取水壺:“就這麽定了。”


    他決定得如此愉快,陳西安再多說一句都是煞風景,很快他就被喂了一杯溫水,那點溫度順著喉管往下走,將盤旋在身體裏的冷意驅走了一些。喝完他拍了拍身旁的床板,說:“上來。”


    “不來”,錢心一雖然很心動,但是不敢上去:“分分鍾睡著給你看。”


    陳西安縱容道:“來睡,我睡不著了,替你看著我自己怎麽樣?”


    “一點都不怎麽……誒我日!”錢心一撅著屁股準備落座,重心不穩的時候被他突襲,拽著領帶扯得倒在了床上,他是個賴床分子,意誌本來並不很堅定,半推半就的還是爬了上去。


    陳西安抱住他,舒服的吐了一口氣:“辛苦你了,我盡量好快一點,回去做牛做馬的報答你。”


    錢心一想了想,發現自己竟然不太心動:“牛馬就算了,別嚇我就謝謝你了。”


    ——


    楊江醒來就見那兩個大男人難解難分的擠在一張窄小的病床上,幹摟不睡覺,大早上就秀,幸好其他人都還睡著。


    他從鼻子裏哼出一聲酸氣,錢心一揪起頭來看他,小聲傳話:“才六點多一點,你要不再睡會兒,七點半我叫你?”


    楊江掀開被子坐起來:“不睡了,吃個飯回家換衣服算了,你吃什麽,我給你帶回來。”


    錢心一回了個隨便,楊江去衛生間囫圇洗了把冷水臉,很快出去了,半個多小時以後回來,發現有人起來了,錢心一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個蘋果在啃。


    楊江把他的早飯放下,跟陳西安貧了兩句,聽對話今晚還要過來,錢心一讓他別來了,楊江敷衍的說了聲好,接著就走了。


    走廊外的腳步聲來來往往,醫院裏的一天開始蘇醒,九點還差十分鍾的時候,錢心一把請假的短信發給了邁爾斯,讓她幫忙借一台公司的筆記本帶給他,然後一直到十點半都沒收到回複,這實在有點不正常,不過他沒能糾結上,因為給陳西安動手術的醫生過來了。


    他對陳西安做了些檢查,又問了他昨夜的情況,然後告訴兩人危險期過了,接下來的幾天也很關鍵,要多排尿。錢心一跟他握手致謝,醫生點了點頭,然後問他什麽時候去檢查,在陳西安的驅趕下,他隻能先倉促的做了個血、尿常規和心電圖。


    等他回去的時候,發現公司的領導已經來了,維克在和陳西安說話,邁爾斯則一眼看見了進門的他。


    她的表情特別奇怪,憤怒裏摻著驚訝,又似乎有種狂喜,錢心一被她看得莫名其妙,見她大步流星的走過來,拉著他的胳膊就往走廊外扯,同時壓低了聲音說:“好啊錢心一,你電腦裏,可真是藏著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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