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老家的白樺道上,錢心一其實沒說什麽,但是張元山中風之後,張航根據他父親這段日子以來和他的通話內容,主觀且單方麵地認定,錢心一對他失勢的父親至少是惡語相向了,甚至是威脅。


    否則,張元山怎麽會三天兩頭地打電話給他,讓他去給錢心一送禮,給他道歉,讓他大人不計小人過。他年輕的時候就表現出了這種特性,遇到不順利的事情,就晝夜不息地放在心裏磨,弄得自己心力交瘁。


    張航煩這種求人的話,更煩這話裏的對象是錢心一,掛過幾次,卻沒料再接到來電,就是父親癱瘓的消息。他母親哭著轉述的理由,就是他爸最近心神恍惚,明顯是有事掛心。


    短暫的震驚之後,他把黑鍋扣在了錢心一頭上,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他爸爸最近反常的其他原因。


    他飛回去看過張元山的情況,生平挺臭美一老頭,到老眼歪嘴斜,口水飛流直下,癱在輪椅裏半邊身子都失去了知覺,張航一看眼眶就紅了,心裏恨不得把錢心一挫骨揚灰。


    多年後再見錢心一,他依然看不慣他,但也僅止步於情緒不滿,工作上小有針對,傷的也隻是臉麵。但張元山的中風就像是一個深水炸彈,將他繃緊的理智炸了個支離破碎,在推得錢心一骨裂之後,西塘的大老板找他談了次話。


    這次談話發生在大老板的休息日,地點是一個看起來很高檔的茶館,張航被要求獨自前來,還跟他的光頭領導請了事假,理由是外地的朋友來這裏,他請吃個飯。


    張航忐忑地進了小包廂,看見了姿態一直都高高在上的西塘老板,被他審視的目光一掃,登時如芒在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推倒了gad的所長,他對自己有意見。


    可是他一坐下,赫劍雲的第一句話卻是客氣地問他喝什麽,除了他們兩個,誰也不知道這次的談話內容。


    錢心一對這次秘密的談話一無所覺,沉浸在他母親奶娃似的照顧中,被念得耳朵起老繭,讓他媽帶著劉易陽回去上學的念頭便一發不可收拾。


    國慶已經過完,小兒子確實該返校了,但是大兒子孤家寡人加半度殘疾,彭十香又放心不下。她每天碎碎叨叨的關心無微不至,但是錢心一畢竟是自由生活已久的成年人了,一次兩次聽著暖心,聽一百遍一千遍就難免覺得囉嗦了。


    父母眼裏兒女再大還是孩子,可在子女眼中,父母會在歲月裏從依靠變為負擔,特別是當他們老了以後,這麽說雖然沒良心,卻也是事實,靠近讓自己覺得舒服的人是一種潛伏在本能裏的選擇。


    終於,在又一次陳西安帶著水果來看他時,錢心一忙不迭地把他拉下了水,說有他幫襯生活自理不是問題。陳西安求之不得,保證把他照顧到活蹦亂跳。


    父母總是記掛孩子的學業,彭十香有六成心動,加上陳西安一番推波助瀾,她猶猶豫豫的還是走了。


    劉易陽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錢心一對他愛理不理,他卻對他有種莫名的親近,仰著小臉依依不舍地問他:“大哥,過年會回去看我嗎?”


    錢心一不討厭他,但他帶孩子的技能萬變不離其宗,隻會讓人看電視,因此還不如陳西安和他的話多,但孩子純潔無辜的小眼神還是十分無法抵擋的,他稍稍猶豫了一會兒,答應了。


    對於重獲的上門機會,陳西安表現得十分淡定,但錢心一卻開始嚐試著用一種檢驗伴侶的眼光來觀察他,和對香菜退避三舍的人心理類似,一旦克服障礙嚐試過之後,便會發現這東西妙用無窮。


    經過十來天的休養,錢心一傷處的疼痛消減了很多,他也檢驗得差不多了,陳西安絕對不是最好的人,但他是錢心一接觸過的男人女人裏,遷就容忍他最深的一個。


    他們目前就隔著一層窗戶紙,卻需要一個水到渠成的時機。


    雖然不正式,但是小蠻腰的初設階段已經開始了,高遠打電話慰問錢心一,潛台詞就是催他回去上班,錢心一網購了一個拐杖,默認了陳西安接他上下班。


    別墅的圖紙還在接著深化,但是因為樓體大同小異,細節添加就全交給了底下的人,他開了個會,耳提麵命不要光圖進度,特別要注意結構。


    另一邊,小蠻腰特別行動組開始頻繁地開會討論,在缺乏超高層,換而言之就是缺乏風洞試驗經驗的條件下,陳西安儼然成為了主導,陳毅為作為接觸過的人,各種唬人的理論也是一大堆。


    錢心一認真地聽著,將陳西安那種不疾不徐的姿態映在瞳孔裏,這個時候的他身上有種讓錢心一移不開眼睛的東西,或許正是他或缺而渴求的綜合實力,在達到一定的水平之後掩於一舉一動裏的自信。


    陳西安是生理性地厭惡風洞試驗,盡管他下定決心要克服,但朝夕難建羅馬城,每當他開始抵觸的時候,他就要去看錢心一。


    錢心一看他的眼神專注,猶如一個速寫生看著他最愛描摹的靜物,陳西安想起康納博士朝他伸出手的時候,他臉上露出的受寵若驚,還有他鼓勵自己參與超高層時的神情,隱約能理解他想要到達更高境界的追求,陳西安心想:我希望這個人他以我為榮——


    在他不知道的腦回路裏,錢心一確實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的自豪,就算……這個人是他所裏的好了。


    小蠻腰標準層的初設平麵逐漸成型,不細化下去簡直好看得不得了,要是不談能不能中標這麽憂傷的話題,這確實是個值得精雕細琢的新穎項目。


    不過要是有時間,就是白幹錢心一也願意,畢竟這麽耳目一新的係統和結構,讓他有種重獲新生的感覺,在模板式的建築裏重複勞動,懈怠和厭倦與日俱增。


    同一時期,別墅的報建圖也返了回來,另一版實際施工能采用的施工圖紙就迫在眉睫了。


    錢心一和陳西安又去了趟西塘89#,跟陳瑞河碰了碰具體細節,如地下遊泳池的位置、外廊的起止等,回來後把他的要求轉達給了所裏人,畫圖的工作可以交給梁琴和老吳帶著趙東文先畫,他看了有問題再改,不過結構的問題胖子搞不定,因為外廊是後起的,而且主體是後起的鋼結構,隻能陳西安來算。


    小蠻腰的結構複雜得一塌糊塗,陳西安本來就是初設組裏最忙的一個,現在別墅又疊進來,除了加班就隻能撂挑子。


    老板和其他兩個所長都是有身份的人,不可能像一所的人一樣等他一起下班,趙東文他們根本不參與這個項目,也沒道理白等,錢心一給他們的標準就是按期交圖,進度自己把握。


    這下他們倆的位置陡然顛倒了,換成陳西安加班,錢心一等他。


    陳西安察覺到錢心一對他的態度似乎……變得有些不一樣,他有趁熱打鐵的心,卻沒了打鐵的時間。


    建模比設計要費腦得多,每一根杆件的連接方式、受力模式都極考驗經驗和力學直覺,他需要完成一個四百多米高的模型,因為高度超高,地麵的承載力和樓體的自重受限,純鋼結構是唯一的選擇。


    可風洞試驗攔在他麵前,在試驗之前,沒有四百高空的風荷載數據,杆件的規格全是假設的,這無形中給了他很多壓力,然而他不願意向錢心一傾訴,那是他軟弱無能時期的黑曆史,他不想讓錢心一看見。


    錢心一看得出他壓力大,但是不知道他的心結,他是勸人一把渣,能做的隻有“我與你同在”式的陪同。


    陳西安給楊江打電話,藏行計劃再起**的楊江正在買山地車,他又準備騎過去了。陳西安這次沒心思管他,把自己目前的情況告訴了他。


    楊江作為局外人,一點也不糾結:“我覺得你還是跟錢心一聊聊吧,你知道他全部的黑曆史了還喜歡他,說不定他看了你的就愛上你了呢?”


    陳西安說了聲“再見”,立刻把電話掛了。


    這種日子持續了將近一個月,陳西安的鋼件模型架子搭了個七七八八,其他人手裏的建築等比例模型也拿給了製模專業,這幾天就交給風洞實驗室,而錢心一的左膝蓋也到了重見天日的時候。


    拆石膏那天趕巧是光棍節的前一天,兩人提前一小時離開公司,趕在醫生下班之前拆掉了石膏,醫囑是讓錢心一多休息不要劇烈運動。


    走出醫院的大門,視野裏的晚霞鋪天蓋地,錢心一感受著兩條腿自由行走的感覺,愉悅得恨不得唱歌。陳西安有些疲倦,抬手揉了下眼,裏頭的血絲層層疊疊。


    錢心一側眼看見他的動作,腳步頓了一下,然後停了,他說:“我請你看電影去吧。”


    沒有謝謝做前綴,因為哀怨的胖子醋香十裏,他們都知道明天是光棍節,陳西安反應了一會兒,光棍節前天約單身人士看電影……他轉過身來,看見錢心一眼裏盛滿錦繡,心情忽然就輕鬆了起來。


    “好,反悔的是小狗。”


    他沒料到的是他害人害己,次天兩人都成了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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