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預料中的尷尬和議論,高總沒找她談話,老雷沒對她冷眼相向,同事也沒閑言碎語,並且張小雨還驚訝地發現,雷誌軍對她的態度比以前好了一些。


    正如聖經中所說,有些煩惱憑空虛構,人們卻總把它當成真實去承受。而你越是沉默,你應得所得的就會越少。


    一所不管外麵的風雨飄搖,閉門造車地畫著別墅。


    錢心一難得長回記性,從網上買了一箱紙皮核桃,組裏一人發了一大包,剩下四包塞在快遞箱裏,往圖紙堆上一放,忘了。


    這個樓真是亂得人神共憤,柱子得一個一個的來,線條山路十八彎的拐,梁琴畫得腱鞘炎都發了,愣是彪悍地把鼠標從右邊換到左邊,加入了左撇子的隊伍。


    她是個很拚的女人,又不買包又不用買奶粉,誰也不知道她在拚什麽。反正包胖子是發自內心地折服了,日常叫她梁哥,她頭也沒回就叫他胖妹。


    兩人吵起來,掀起一股起小名的妖風邪氣,老吳叫老悶,小趙成了小哈,意思是又萌又蠢又忠誠,陳西安風馬牛不相及的叫船長,不過勉強都算符合人物性格,隻有錢心一的外號反其道而行,叫錢寶寶。


    這酸爽的外號也有個酸爽的來曆,梁琴熬夜追著一個偶像劇,女主角就叫錢寶寶,中午吃飯她忙裏偷閑地看,正糾結所長外號的胖子一回頭,立刻跟她看到一起去了,然後兩人一拍即合。


    此稱號僅供表達一種遙不可及的願望,希望所長又軟又萌,可任自搓扁揉圓。


    錢心一不排斥用這種自黑讓大家開心,反正也不花錢,每天加班飯梁琴笑著喊“寶寶吃飯啦”,他就從辦公室漫不經心地應一聲“寶寶馬上就來”,連陳西安都能笑得停不下來。


    他們那個討論組裏一開始也是群魔亂舞,一天到晚全是[胖哥呼叫船長,船長船長,收到請回答]、[梁哥呼叫錢寶寶,重複一遍,梁哥呼叫……],其他基本全是哈哈哈和代表哈哈哈的表情……煩得錢心一恨不得揍死這群人,把組屏蔽了好幾天,隻肯跟陳西安對話。


    九月七號這天,錢心一整天都在不動聲色地觀察陳西安,但是並沒發現他有何異樣,泡他的紅茶配他的筋,連電話都沒多接一個。吃完飯去打印圖紙,還翻出了錢心一補腦用的核桃,拿個小鉗子悠閑地夾了半個小時,哢嚓出的小半碗放在a4紙上,折成個三角包全進獻給他了。


    錢心一挺喜歡堅果,因為他覺得他腦子不夠用,但他嫌麻煩,搭檔此舉正中他下懷,他不好意思收,沒料陳西安拿起就走:“不吃我拿出去了。”


    錢心一在後麵伸出個爾康手:“別,真不吃啊?那給我吧。”


    陳西安嘴角微翹,把紙包放在他桌上:“我不吃生核桃。”


    錢心一撿了個白食,拆開一看全是半個整的,登時龍顏大悅,假模假樣地說:“誒,早知道我就買碧根果了。”


    設計院沒有加班費的概念,合同朝九晚五,默認是朝九晚九,緊張的時候沒雙休,馬雲也付不起這加班費。


    因此他們每天晚上都加餐,每餐都大魚大肉,但大家都吃得四肢無力,因為每天坐的時間太長了。長期加班的人一般都會胖,兩個月下來,連陳西安這種早起鍛煉的人都覺得腹肌有恙,飯後拖狗一樣拖著錢心一去樓下散步。


    錢心一可能是天生的瘦子,隻是胃消化功能很差,吃一口能頂一整天,多走走不見得能好,但絕沒有壞處。


    老吳一般會刷刷新聞,剩下三個不甘寂寞,吃完飯也會下樓晃悠,不過他們一般都會去逛進口的小超市,然後帶回一些鈣片巧克力無糖餅幹之類的零食,吃了更胖。


    溫度涼下來了,梧桐的葉子也開始掉了,落在這個幹燥的城市裏,踩上去是窸窣的碎響。遠處的小區裏,大姐們的廣場舞音響已經上崗。兩人在梧桐和香樟夾縫的走道裏來來去去,聊些有的沒的。


    比如高遠最近想挖的牆角,聽說是國際公司出來的高級人才;低迷的房地產經濟,導致建築行業很不景氣;三所跟進的超高層建築,排的是國內第五高樓;日趨漸近的中秋節有什麽打算。


    錢心一說他要回趟老家,但沒說他姥姥估計不行了,陳西安兩手插在薄風衣裏,影子的輪廓也十分瀟灑,說他應該會待在家,到處都是人,懶得去擠。


    錢心一要是不回老家估計也待家裏了,比起去景區排隊上廁所,他更願意睡個懶覺起來去逛超市,然後回家喝酸奶看電視,他媽那個家他去著別扭,那家人也別扭,但他不知道陳西安為什麽不跟父母過。如果陳西安約他吃飯,那就一起吃唄。


    等他們散步時需套起薄毛衣,努力的成果也逐漸成型,別墅一共六個樓,四個基本完工兩個有了雛形。複雜的造型直接等於漂亮的效果,每個人都特別有成就感。


    第二次匯報因為陳瑞河的出差暫時延期,工作稍微空閑下來,梁琴和趙東文輪番轟炸辦公室,說他們的心已經脫韁到塞外的草原上拉不回來了,求萬能的所長賜一場秋遊。


    陳西安作為安靜的結算師,在旁邊夾核桃,一會兒攢一小堆包起來,被奸計得逞的兩人一人順走一包,剩下的全歸了錢心一。


    錢心一去了趟高遠的辦公室,提了下秋遊的事情,不出意外又被碎叨半天,說他們就會忙裏添亂,就惦記著玩。錢心一習慣他這樣了,坐在老板對麵神遊天外,合計自己要不要也跟著去,他已經有四年沒參加過公司旅遊了。


    高遠說了一刻鍾,東拉西扯的又從行業不景氣說到簡曆,忽然得意起來,撈出個文件夾翻開推過來,一臉炫耀:“心一,公司不久會來個人,你看看,履曆多漂亮,國外畢業的博士,方設大頭jmp(jonupacemakerarchitectural)出來的人才。”


    真正的建築大師是不像他們這樣畫圖的,他們四點不到就下班,生活和打扮都像藝術家。他們出的是概念,給出的往往也是鉛筆草圖,比如一個長方形上畫著弧線,他說是河流就是河流,說是絲帶就是絲帶,頂多再出幾張效果圖,業主看得心花怒放,他們的工作就完成了,下一環才是設計院。


    jmp是德國一所建築師事務所,在全球都算實力頂尖的公司,建築大師雲集,驚豔世界的作品也不少。


    高遠是個特別看重表麵光環的人,比如陳西安是名校博士,他就對他特別客氣。


    學曆或許是一個人智力和毅力的證明,錢心一也向往高學曆,但他不喜歡高遠這一點,他喜歡腳踏實地的人,而之前高遠塞給他的一流名校的應屆生,要求高還情緒重,還不如趙東文討他喜歡。公司傳言他敵視高學曆,也是這麽來的,其實事實並不是這樣,看他對陳西安的態度就知道了,隻是恰巧前幾年來應聘的學生都跟他氣場不和。


    錢心一看了一眼,簡曆十分高大上,姓名欄寫著陳毅為,兩寸照片上的人年紀和他差不多,小平頭深眼窩,看起來有點混血的感覺,碩博院校是英國倫敦大學學院ucl,職稱是建築師。


    獲獎和經曆欄寫滿,公司領導評價寫滿,翻過第二頁,竟然是一張專利論文的複印件,論題是建築玻璃在未來城市中的發展和限製,看起來是個很牛的人物。


    高遠正笑著看他,錢心一順毛誇道:“挺厲害的,談下來了嗎?”


    “必須談下來啊,下周就入職了,”高遠拖回簡曆又欣賞了一遍,說,“秋遊啊,也好,我叫他周末直接參加,融入融入。


    錢心一生怕他把這人的導遊工作交給自己,腿一撩就想跑:“謝謝大領導,任務完成了,我去宣布一下喜訊。”


    “先別走,”高遠招手叫住他,姿態有些猶豫,“那個心一啊,我跟毅為談了一下,他很欣賞你們一所的業績,他希望加入你們,你……的意思呢?”


    大公司的建築師來小公司給他當小兵嗎?用腳想都不可能,錢心一立刻就明白了,老板這是給他請了個上級回來。


    可能是看他沒說話,高遠急得站了起來,他最不願意得罪的就是錢心一,倔是倔了點,但是幹得多說得少,辦事也可靠。他從來沒有放他走的想法,但是這個陳毅為的性格很強勢,他認為一所的實力最高,堅持這才是他的戰場。


    高遠喜歡有主見的年輕人,加上陳毅為是從高枝上跳下來的,他因此更多了三分容忍。他的打算是錢心一還是負責人,陳毅為暫時當副所。


    但這也不是長遠之計,他看得出陳毅為不是一個甘於人下的人,看他的言談舉止,似乎對第一有種執念。到時候他做得好,又堅持要當一所的所長,高遠心想他就隻能委屈錢心一,建個四所給他了。


    他當然知道錢心一不善於拒絕,哪怕什麽都還沒發生,但是從良心上來講,他就已經虧欠了這個人。


    高遠急忙笑道:“心一,你別多想!我就隨口提一句,你要是不願意那就當我沒說,算了算了,怪我,我就沒說,你去宣布旅遊吧。”


    辭職是他自己跟高遠提的,高遠找個人來替他也沒什麽不對,隻是當這事情擺在麵前,錢心一還是控製不了地震驚了,畢竟這麽多年的交情,離開的時候像被趕走的一樣。


    不過交情和本分他還是分得清的,錢心一回過神,立刻笑了:“說都說了什麽算了,正缺人呢,歡迎他加入,還有事沒,沒有我出去了。”


    高遠盯著他打量,見他神態一如往常,才慢慢坐回去:“沒了,去吧。”


    錢心一“嗯”了一聲,轉身要走,高遠又忍不住叫住了他,叮囑道:“這次你也去吧,放鬆放鬆,放心,我不會叫你接待人的,都錯過四年了,你……你做了多少事,我都看在眼裏。”


    錢心一眯了下眼,知道他是想緩解剛剛的尷尬,就說:“空頭支票就算了,年終給我組裏人多發點年貨錢就行了,走了。”


    他把喜訊告訴小趙,讓他徒弟的大嗓門帶著喜悅播報了這則消息,辦公室裏一片呼聲,公司群也瞬間活過來,七嘴八舌地討論去哪玩什麽,錢心一進辦公室把門一關,本來是準備畫點圖的,結果一個呆發了十幾分鍾,被臉頰上一股熱意燙得回過神來。


    辦公室鋪的地毯,滾輪滑動的時候動靜很小,陳西安不知道什麽時候把椅子拖到他辦公桌邊上來了,端起燙他的玻璃杯喝了口茶,笑道:“錢寶寶,有煩惱啊。”


    這昵稱簡直了,錢心一把水性筆夾在中無指縫裏甩來甩去:“寶寶心裏苦啊。”


    他不是聖人,他其實挺鬱悶,但他沒處傾訴,楊新民要氣得暈過去,王一峰估計也會暴跳如雷,替他不值的結果就是跟高遠鬧,他覺得沒必要,好聚好散。陳西安忽然一問,他想了想,忽然覺得這個人還是可以談心的。


    陳西安還在吹他的紅茶,連一隻手都沒張開地說:“苦啊,來,哥哥抱抱你。”


    錢心一沒憋住笑了,往他杯子裏丟了把核桃:“吃藥吧你。”


    陳西安喝了口紅茶泡核桃,滑開的時候揉了把他的頭:“晚上請我吃飯吧,上次說請結果還是我掏的錢。”


    不說錢心一都忘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請請請,烤串多少錢來著,我給你。”


    陳西安把核桃挑出來扔了:“忘了,欠我一頓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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