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抓人眼球的建築效果圖,勝過千言萬語的誇誇其談。


    錢心一顯然深諳此道,他最開始打開的不是他的ppt,而是一張像素很高的渲染圖。


    這是黃昏時候的別墅,細節到連光影都有,仿古建的陶瓦屋麵和金屬羊角脊,玻璃上印著橘光,中心的點雪亮,碩大的斜麵石材,同黃昏色係的羅馬金沙半隱半現,用黑色的石材線腳突出輪廓,半圓的紫銅柱子立在酒桶狀的柱腳上,木原色的遊廊上立著造型別致的仿羅馬柱欄杆,有對沒有臉部細節的白領男女在遊廊上觀望。


    乍一眼望去,效果非常漂亮,不過效果圖和實際做出來一般差得都挺多,不太禁得起推敲,所以錢心一就是吊吊別人的眼癮,很快開了他的ppt。


    高遠曾經找人為公司編製過規範,要求大家都采用,裏頭就有匯報的ppt模板,第一頁白底上全是藍色黑體,頁眉是公司的圖標,頁腳是公司的電話,中間一排是公司的中文全稱,第二排是英文全稱。


    別人怎麽看錢心一不知道,反正他是覺得這個廣告挺副作用的,不僅醜還很多餘,他們一套圖紙幾百張,每張裏麵都有圖章,哪怕施工單位懶得看,他們深化的時候欄目裏也一定得有設計院的名,但是高遠很多時候非常一意孤行。


    錢心一陽奉陰違,弄了兩個封麵,高遠要查看就給他看公司全稱,背著他出去匯報就隻留個公司的圖標在角上,上邊放個小效果圖,下邊三排,項目全稱、甲方、設計院。


    陳西安知道這個梗,就在昨天高遠還特別提過,讓錢心一匯報之前介紹一下公司,當時他把頭點得像搗蒜一樣,現在完全又是另外一套了。


    陳西安看著他走到投影側邊,摁住激光筆在第一頁轉了兩個圈,說:“就坐的都是自己人,我就不介紹項目概況了,咱們直奔主題,我先用效果圖給各位解釋一下各部位的材料和采用它的原因,然後不管有什麽問題,咱們對著現有的1#樓逐條說,歡迎大家提出疑問。首先,請看這張正麵的效果圖……”


    他講起來很流暢,說話時基本不會有超過三秒的停頓,開圖的時候就讓別人看效果圖,圖開了就來一句“我們看細節”,整個過程中都非常具有主導性。


    陳西安起初安靜地看著,覺得投入工作的錢心一有種不同以往的白領精英感,比他平時要迷人幾倍。看到某一瞬忽然察覺他要不停地彎腰開各種圖,激光筆總是拿拿放放,就移了個位置到筆記本跟前,配合他的進度在後台開圖。


    錢心一看到他移位時愣了下,然後抿著嘴不起眼地笑了笑,挺開心的模樣,接著轉頭全程拿著激光筆在投影上圈點。


    一刻鍾後,他關掉開關將筆放在桌上,環顧了一周後說:“我的匯報到此結束,各位領導有什麽問題嗎?”


    赫劍雲隻負責出錢,自然是提不出什麽問題來,況且他想問的人隻坐在那邊開開圖,他看向陳瑞河,示意他有問題就提。


    問題一般在實踐中才會暴露,但陳瑞河作為技術負責人,就是雞蛋裏挑骨頭都得提出幾個問題來,否則會顯得他們這邊技術力量太單薄,可以隨意忽悠。他跟錢心一打了個招呼:“錢所,我有幾個問題。”


    他低頭去看他的筆記,順手在空白處畫起了簡剖,錢心一單手撐在桌麵上伸著頭看,陳西安跟著也站了起來,見陳瑞河在他的簡圖室內外畫了個500mm的高差:“你看啊,咱們室內要偷麵積,所以驗收的時候填土墊起來,完了清掉,但是室外怎麽填啊,室外麵積那麽大。”


    錢心一幸災樂禍地想:自己偷的麵積哭著都填完咯。辦法是人想的,肯定有比實填要好的辦法,但是錢心一現在不想告訴他,他樂意看他們急。他裝模作樣地想了想:“暫時沒想到什麽特別好的辦法,我回去再想想,也去問問同事,爭取給你提供個解決辦法出來。”


    陳瑞河還是挺信賴陳西安表現出來的能力,集思廣益地去問他:“陳工這邊呢,有什麽好建議沒?”


    其實這個問題他們在辦公室就討論過了,陳西安本來是有的,但是聽錢心一睜著眼睛胡說八道,又瞥見他在桌子底下朝自己擺手,於是也假裝想了想:“暫時沒有,我回去跟錢所碰一碰,回頭給您答複。”


    錢心一爽得在桌子底下給了他一個大拇指,讚揚他的機智。錢心一有時候真的挺幼稚的,但是陳西安覺得他很可愛。


    陳瑞河愁容滿麵地在第一條上打了個叉,接著說:“那我等你們的好消息,一定要有啊,不然我土方不夠了。第二條,咱外廊的結構怎麽辦,甩筋用土埋著,等驗收了扒出來再綁筋?”


    結構是陳西安的問題,錢心一也去看他,陳西安坐回去開圖,然後把電腦翻過去給陳瑞河看:“不建議甩筋,受力太集中,回填高度也矮,不如直接打埋板,我們目前的方案是20厚的熱鍍鋅板,規格500x500,綁十二根直徑16的二級螺紋筋錨在底板的鋼筋上,到時候直接焊鋼龍骨。”


    陳瑞河湊過去和總包的聶總探討了兩句,又隔著他和管理公司的頭碰了兩句,然後說:“行,埋板好像更可行,赫總你看?”


    赫劍雲再討厭陳西安也不能不賺錢,麵無表情地說:“我不懂,你們定吧。”


    陳瑞河立刻在紙上打了個勾:“那咱們就埋板,第三條……”


    陳瑞河一共提了七個問題,因為是初期問題都很粗略,設計院這邊回複很快,要麽都直接回複,要麽是隻能等圖紙放出樣,甲方內部的討論比較激烈,但是說來說去最後還是設計院的意見比較實際。


    赫劍雲沒耐心聽這種細節,接了個電話先走了,經過陳西安的身邊忽然低聲說了句:“馬上九月七號了。”


    陳西安摁在鼠標上的手一頓,抬起頭去看他,錢心一注意到他的目光非常冷漠。赫劍雲報以更加針鋒相對的橫眉冷對,在下一個電話的催促裏出去了。


    甲方討論沒錢心一什麽事,他沒事幹,就忍不住老觀察陳西安,然後他發現他的表情從赫劍雲說了那個時間之後就沒緩回來過,他垂著眼假裝在看圖,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散會的時候將近一點,陳瑞河客套說不留他們吃飯了,兩個人提著電腦出來,外頭的雨點有黃豆大小,說大不瓢潑,說小能濕衣。傘在車裏,車停在巷子口,錢心一還在猶豫是提著電腦狂奔出去,還是問陳瑞河借把傘,陳西安就直接走進雨裏去了。


    他反常的時間有點長,都快半小時了,錢心一有點擔心,也跟著一頭紮進雨裏,走到垂花門那截擋雨的簷下忽然伸手拉住了他:“陳西安,九月七號怎麽了,啊?”


    他平時把徒弟呼來喝去,這幾乎是他能憋出的最溫柔的聲音了,名字叫得輕輕的,問句連個起伏都沒有,簷口積聚的雨水“嘩啦啦”地淌著,差點將他的聲音淹沒。


    陳西安頭發濕了一半,聽見他畫風突變的語氣總算回了魂,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樣還是挺受用的,他用空著的手替這人擦了下滿額頭的雨水:“朋友的忌日,沒事。”


    錢心一一臉“你騙鬼”的表情,因為朋友的忌日都沒注意到被陳西安摸了額頭,把電腦包往他手裏塞:“拿好,我去借把傘。”


    陳西安忽然就想起了高二的那場雨,他手腕一翻把錢心一的東西壓了回去,然後堂而皇之地從電腦包裏掏出一把傘,撐開走進雨裏去了。


    錢心一看呆了,有傘不打,打了也不分給自己一半,心想:他果然還是沒正常。陳西安撐著傘走得特別快,錢心一生怕他失憶起來開著車自己跑了,忙抬腳就追。


    他衝進雨裏嫌雨有點砸眼,就把電腦包頂在了頭上,跑得快接近的時候,前方的陳西安卻忽然停下來轉過來,提著電腦的手伸出來攔他,錢心一撞在他的小臂上,轉頭不理解地去看陳西安,頭頂的雨幕霎時就被截斷了。


    然後他聽見陳西安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他:“去食堂?一起吧。”


    雨打傘麵的急促旋律似曾相識,錢心一腦中有碎片一閃而過,但他沒能抓住,他一臉茫然地看著陳西安,會錯意地說:“啊?公司的食堂現在隻剩小炒了吧。”


    他一點印象都沒有,陳西安挫敗的歎了口氣,說:“不是公司的食堂,是二高的食堂,有天你從教一頂著飯盒跑出來,我就現在這樣攔住了你,我還記得你的飯盒上印著幾朵荷花。”


    那時的飯盒是都是圓筒的瓷包劣質鋼,白瓷的底麵上花樣也少的可憐,不是荷花就是蜻蜓,錢心一那荷花碗還是他媽送他報到那天給他挑的,磕過掉過瓷,但是沒能用到有始有終。


    錢心一眼睛猛然一瞪,沒料到陳西安還給他遮過雨,不過那時他過得兵荒馬亂的,很多事都忘了。他記得他天天洗的碗,卻沒想起來舉手之勞的陳西安,但是他今天心情不好,錢心一希望順著他,於是裝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樣子笑起來:“是你啊,謝了。”


    他笑的不如當初那樣靦腆,是個可以獨當一麵的男人了,陳西安知道他現在心軟,有些話說了他也不會那麽抵觸,就說:“是我,我那個時候就看上你了。”


    他們離得太近了,錢心一立刻尷尬起來,他還在醞釀“我是一個直男”該怎麽委婉的表達,又見陳西安笑道:“騙你的,我心情不好,開個玩笑,你請我吃飯吧。”


    可是愛是藏不住的,唇齒閉上了,眼睛也會說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雨打傘蓋的旋律太急促,錢心一忽然覺得他又有點心慌,砰砰砰震得他發懵,他移開視線把傘立直一人一半,說:“你想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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