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城門已關,且因西籬門外駐紮的大軍,門禁比起以往森嚴許多,劉珩自是不會在此時涉險回營,入城之際他便已有決策,欲在城中度夜,待天明城門開啟後,方出城。


    不過,崔莞卻要趁夜返回府邸,雖說城中設有宵禁,但憑著崔氏的牌子,也可安然無恙。


    兩人在屋中互訴情衷,又細細的商議往後密計,直至月上中梢,崔莞才起身,依依不舍的離去,隻是剛跨出門,她忽的頓住蓮足,回首望向身後的劉珩,輕聲道:“北征時,你可有見到阿謹?”


    當初蕭謹被送往梁州,入了西府軍,崔莞並未忘記此次魏人進犯,最初便是衝著梁州而去,隻是受西府軍所阻,久攻不下,這才轉道康平。


    而西府軍原本便是三軍之一,既然劉珩率三軍製敵,蕭謹應當……


    “他無恙,此時正在營中當值。”


    對於蕭謹的下落,劉珩本就未打算瞞著崔莞,此次北征,蕭謹可謂功不可沒,排兵布陣,出謀劃策,大多出自蕭謹之手,便是連薑柏等將門出身,平日眼高於頂之輩,也自不屑一顧漸漸轉為另眼相看。


    “阿謹也回建康了?”崔莞雙眸陡然一亮,神情隱隱透出些許激動,當年臨淄驚魂夜,迫不得已之下與這總是跟在身旁,軟聲軟語喚著“阿兄”的小人兒分離,直至鍾山密宅中,才得知他已遠走梁州,多年來,她心底始終有一處牽掛,而今得知蕭謹也平安歸來,焉能無動於衷?


    目光掃過眼前略微揚起,喜出望外的小臉,劉珩心中突然生出一絲淡淡的不虞,眉頭微不可查皺了皺,但隨即複平,“不過,你為姑子一事,我並未與他提及。”


    崔莞聞言,心頭淌過一股暖意,以如今的境地,劉珩大可與蕭謹坦言一切,可他卻始終緘默不語,為的便是讓她親口與蕭謹言明,以免壞了兩人的情誼。


    “多謝。”崔莞對上劉珩深邃的眸光,頰生微渦,由衷的道了一聲謝。


    劉珩輕哼一聲,繚繞在眼底的沉色卻是悄然褪去,也不顧靜候在庭院中的碧落等人,抬手撫上她溫軟的玉頰,揉了兩下,方道:“回罷。”


    頰邊泛起的熱度與麻癢,令崔莞耳根一陣熱辣,她可未忘記,此時非同屋中一般兩人獨處,而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崔莞忍不住瞪了一眼始作俑者,卻見那人唇勾眼彎,笑得正歡,羞惱下,她幹脆就著貼在頰邊的粗糲掌心,小臉上下一挪,輕輕一蹭——


    掌心中仿若細羽拂過的觸感,撩撥入心,可尚未等劉珩作反應,惹火的人已是往後一連退開三、四步,笑吟吟的道:“時辰不早了,我這便回府去,以免母親憂心。”


    說罷,崔莞竟是扭頭疾走,逃之夭夭,碧落與墨十八緊隨其後,而不得已留下的墨十三,苦笑一聲,退到一旁的牆角下,恨不得融入陰影中才好。


    立在門前的劉珩,盯著漸漸涼下的掌心,又瞥了眼消失在院門外的身影,抿下的唇角遽然揚起一絲淺笑,不急,再過一段時日,便可……


    坐在馬車中往朱雀橋行去的崔莞,並不知曉劉珩心中所思,身子半倚在著錦的車廂內壁上,耳根的熱辣已在習習拂過的夜風中涼下,此時她雙眸半闔,正細細思量方才與劉珩的一番商談。


    今上已不能處理朝政,二皇子監國,朝堂政務大多把持在殷貴妃與楚氏等寒門臣子手中,犒賞過後,三軍自是要返回各處疆防,介時帥印兵符一交,劉珩便等於俎上之肉,而太子身亡,今上便隻餘下一名皇子,帝位自然而然便落在二皇子手中。


    為今之計,若不想讓殷貴妃等人暗害太子,唯有將此事公之於眾!


    “碧落。”崔莞驟然睜開眼,喚過靜坐在一旁的碧落,附耳碎碎幾言,末了又道:“此事需快,且決不可露出馬腳!”


    “諾!”


    ******


    大軍臨門紮營,本就令百姓疑惑不已,加之劉珩下令,營地加強戒備,遠遠望去,西籬門外一片森嚴,城中頓時便傳起了各種流言猜測,此後不久,建康城中,街頭巷尾,嬉笑玩耍的孩童口中,忽的唱起了一曲童謠:


    “西籬門,西籬門,三軍將士不入門;問何因,尋何意,原是狸貓欲爭利;長盼首,短盼首,良人難歸盼斷首。”


    孩童稚嫩的嗓音,猶如報春的鶯聲雀語,沒多久已傳遍了整座建康城,尤其是落入有心人耳中,更是激起了一層又一層浪濤。


    “父親,此事當如何處理?”王樊如今雖未踏入仕途,然而已是漸漸接管王氏族務,以他的心智,無需細琢,便已看穿這童謠中所指之意,這才急急報於剛剛散朝還家的王煥。


    書房內,氣氛沉悶,尚未換下朝服的王煥立在半敞的窗前,望著庭院中開得正盛的白梨,半響才撫著半尺青須,淡淡笑道:“想來已是多年未聽到這等妙趣橫生的曲調了,難得一聞,莫要讓人泯沒才好。”


    聞弦知雅意,王樊頷首應道:“父親所言甚是。”


    這等場麵,於世家中接踵上演,雖各有不同,卻是大同小異,萬本不離宗,一夜間,傳遍建康的童謠已是散至周邊鄉鎮,甚至連相鄰的城池,也現蹤影。


    韶華宮


    “給我查!但凡唱過之人,統統抓起來殺了!”


    一陣“劈啪”過後,氣急敗壞的怒吼回蕩在大殿內,劉冀滿臉通紅,橫眉倒豎,猶如困獸般在殿內走來行去,便是坐在高堂上的殷貴妃,亦是一臉冷色,不過,她比劉冀沉穩得多,當即便開口喝道:“夠了!”


    “母妃,你難道未聽見那童謠?狸貓,那些賤民竟將本王比作狸貓!”劉冀不甘的吼道。


    “那又如何?”殷貴妃冷笑一聲,饒是水袖下修得尖利的瑩甲已深深紮入掌心中,神色也絲毫未變,她盯著盛怒的劉冀,寒聲道:“未署名道姓,無憑無據之下貿然動手,你是怕外人不知這童謠所述之人是誰?”


    “那、那便任其傳遍天下?”


    “不必心急,尚有比你還急切之人。”殷貴妃側首,往甘泉殿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倘若劉冀是狸貓,那麽將狸貓抬上明麵之人,又是什麽?


    孝明帝一聲重名,絕不會任人在這等時刻,將昏君之名傳開。


    殷貴妃豔紅的唇瓣勾起,喚了名心腹宦者入殿,“你設法將此事透入甘泉殿中。”


    宦者應聲而去,她這才轉頭看向逐漸恢複平靜,但麵色仍舊難看至極的劉冀,冷聲道:“你且收好脾氣,如今莫說要太子的命,便是一根毫毛都傷不得了。”


    她雖無懼世家,卻不得不在意民心所向,太子北征大捷正是眾望所歸之際,倘若還朝當日便將人誘入宮中軟禁,過些時日再以傷病不治為由,世人也尋不出什麽義正凜然的緣由,可偏偏……而今時機已過,又起了這童謠,能光明正大出手之人,便隻餘下孝明帝了。


    果不其然,兩日後清早,一道聖旨便自甘泉殿傳出,直傳至西籬門外聳立的軍營。


    仿佛早有所料,劉珩神色間不見一絲意外,命蕭謹薑柏等人留守營中,攜著一幹墨衛,跨馬入城,徑直奔向皇宮。


    而與此同時,崔氏的馬車緩緩駛出府門,迎著初升的朝暉,行向陸氏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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