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長歌緊抿著唇瓣,未置一詞,她撇開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你說,到底要我怎樣做你才能放開那些該死的芥蒂,完全敞開心扉?”葉痕伸出手緊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的頭轉過來。


    此刻的百裏長歌就好像一個木偶,任憑他如何怒吼都沒有半分反應,偶爾抬一下眼,眸中也充滿了疲倦的神情。


    “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葉痕突然鬆開手,瞳眸裏霧靄沉沉,死死盯住她,“你高興時拿起來逗弄一下,不高興時隨意丟棄的玩物嗎?”


    百裏長歌喉嚨一噎,動了幾次嘴唇也沒有說出一句話。


    “好,很好!”她的沉默仿若利劍直接擊在他的心髒上,他閉了閉眼睛,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我果然還是重不過一紙婚約。”


    百裏長歌一聽這話就火了,“葉痕,你講不講理!”


    他回轉眸,看著她一言不發。


    “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是嗎?每天看著你跟別人的兒子,你想沒想過我什麽感受?我如今隻不過想從葉天鈺手裏得到更多的線索,你就惱怒成這樣,我接受你那段不為人知的過往,接受你的兒子,也在勸服自己的心接受包容這一切,你還想我怎樣?”


    葉痕一怔,袖中手指痙攣了片刻,沉吟良久,問她:“為什麽?”


    百裏長歌一懵,“什麽為什麽?”


    “昨天才一起走過每條街巷,今天你就想措手推開我,難道就因為至今掛在武定侯府裏的那道聖旨?還是你覺得我耽誤了你什麽事?”葉痕收斂了麵上情緒,聲音頗冷。


    “對!”百裏長歌聽到他這樣說,一股火自腳底噌噌往頭上冒,她冷笑一聲,“我就是在意你有一段我不知道的過去,在意你明明心裏有人還來糾纏我,我就是如此小肚雞腸的一個女人,如果以前有什麽讓晉王殿下誤會的地方,那我還真是該好好說聲抱歉了。”


    葉痕呼吸一頓,終於忍不住問她,“難道你就沒有想過,或許我從始至終……”


    “這段時日,謝謝晉王殿下的照拂了。”百裏長歌打斷他,“待會兒下官就搬出去,免得大家同在屋簷下,見了麵徒增尷尬。”話完她氣呼呼轉身。


    “長歌——”葉痕迅速閃到她麵前伸手阻攔,“有什麽事不能說出來一起麵對,你非得要用這種方式傷我嗎?”


    “傷你?”百裏長歌覺得可笑之極,“殿下如此尊貴,下官不過區區一個尋常女子而已,何來這麽大本事傷到你?”


    “所以,我們在一起的這段時日,你都完全不在乎嗎?”葉痕臉上浮現慘淡笑意。


    百裏長歌身子一僵,沉吟許久,似乎不知道說什麽。


    “那好,我成全你。”葉痕說完最後一句話,衝外麵大喊一聲,“魏俞,去長歌小姐的房間替她收拾東西送到城東別莊!”


    魏俞很快就從月洞門外走進來,眼角瞄見遊廊上這兩人的麵色,不用想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不敢說話,垂著頭直接去了百裏長歌房間。


    百裏長歌側對著葉痕,下唇咬得幾乎要滴血,她盡力忍住眼眶中的灼熱,心中不斷鼓勵自己一定要堅持住,一定不要轉身,她知道憑借他的驚豔之才,一定有辦法毀掉這樁婚約,可是那代價太大。嘟嘟如今是他的軟肋,她不想親眼看著他在失去妻子以後又失愛子。


    更何況那天晚上城南郊外樹林的一番搏鬥,那些人用實力告訴了她她的前路艱險無比,一個不小心很可能就會斷送性命。


    今日聽了離落一席話,明白了聯姻的真正原因,原本想與他一起麵對困難的心突然退卻了。


    她不忍,不想讓他與自己再去經曆那些陰詭的人心算計。


    他這一生,有了五年前那場大火,該受的苦難已經夠多了。


    “你還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葉痕從廊外芭蕉樹上收回視線,聲音有些小心翼翼。


    “王爺保重!”百裏長歌躬身,規規矩矩行了禮,聲音清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


    話完一拂衣袖,直接回了房間。


    葉痕依舊站在原地,看著她單薄的背影在微冷的風中搖搖欲墜,他心中頓時隻剩下一片空白。


    “王爺……”風弄突然出現在他身後,望著百裏長歌離去的方向道:“長歌小姐終歸是東宮的人,她這樣做也是為了大家好,您切莫太過傷懷。”


    “為了大家好麽?”葉痕也看著那個方向冷笑一聲,“我怎麽覺得她這是在故意推開我?”


    “王爺千萬要以大局為重。”風弄勸慰道:“皇上非常重視這場婚姻,他絕對不允許中途發生突變的。”


    見葉痕不說話,他又大著膽子道:“皇上的雷霆手段,王爺再清楚不過,況且賜婚聖旨已下,若是公然抗旨觸了他的逆鱗,這後果將難以想象。”


    “是啊……”葉痕慘笑一聲,“父皇認定的事,這天下還有誰能讓他收回成命呢?”目光掠向百裏長歌離去的方向,又是一聲冷笑:“就連她,都這樣認為。”


    風弄自知剛才的那一番勸慰沒有起到作用,索性閉了嘴不再說話。


    百裏長歌回到房間,離落和魏俞正在房裏收拾東西。


    她看了一眼離落那張如同風弄一樣萬年不變的僵屍臉,問道:“別莊裏可有熱泉?”


    “有。”離落停下動作,恭敬答道:“長孫殿下當初讓人買的時候特意交代了一定要帶有熱泉。”


    “那就好。”百裏長歌輕輕頷首,麵無表情地走過去坐下。


    秘色瓷盞裏,蒼青茶葉打著旋兒往下墜,不多時便舒展開來,百裏長歌一時看走了神。


    “長孫妃,東西已經全部收拾妥當,是否現在出發?”離落站在離她三尺遠的地方,音色一如先前的無波無瀾。


    “走吧!”百裏長歌收回視線,淡淡道:“早早到了那裏我也好去泡泡熱泉。”


    身後魏俞小心翼翼問道:“阿……長孫妃不在行宮用過飯再走嗎?”


    “不用了。”百裏長歌擺擺手,“這裏的東西,吃膩了。”


    魏俞一噎,隨後瞠目結舌地看著她,他自然是曉得百裏長歌與王爺吵架了,卻怎麽也沒料到會鬧到她搬出行宮這種嚴重的程度。


    “長孫妃請。”離落從魏俞手裏拿過包袱,恭恭敬敬站在門口。


    “阿瑾……”魏俞一時情急喊錯了話,在接收到離落冷冽的眼神後迅速改口,“長孫妃,您還會不會回來看我們?”


    百裏長歌身形一頓,隨後回轉頭揚唇笑道:“怎麽,我都還沒走,你就開始想我了?還是想著我請你吃大餐?”


    “奴才……奴才不是這個意思。”魏俞吞吞吐吐,雙頰飛上一抹紅。


    百裏長歌全然沒注意到他的神情,隻是在說出剛才那句話的時候突然想起一件事——金牌。


    那是葉痕的東西,她如今要走了,自然該歸還於他。


    躊躇片刻,百裏長歌從腰上取下那塊明晃晃的金牌遞給魏俞,“待會兒我走了以後,麻煩你把這個東西轉交給王爺。”


    稀薄的陽光從浣紗窗投進來,照在純金打造的金牌上,金牌正中的雲海圖雕刻得栩栩如生。


    魏俞被上麵的金光刺了眼,他瞳眸一縮,緊接著臉色大變,趕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長孫妃饒命,這個東西,奴才萬萬不敢碰,您若是交給奴才,待會兒您走後,王爺會直接殺了我的。”


    “叫你拿著你就拿著。”百裏長歌皺眉,“跟我費什麽話!葉痕要是敢直接殺了你,我會替你報仇的。”


    “……”


    魏俞被她一句話堵回去,抖索著身子顫顫巍巍起身上前接過金牌。


    百裏長歌轉身之際歎了一聲,又交代,“罷了,你再過幾日拿給他吧,如今他正在氣頭上,你那樣做很可能直接讓他發怒,到時候又惹出什麽事情,那可就麻煩了。”


    “是。”魏俞緊繃著的心弦在聽到這句話後鬆了下來,他站在房內,神情黯然地目送著百裏長歌離開。


    行宮門口,離落早已套了車,將東西擺放好以後,對百裏長歌說了聲“請”。


    百裏長歌回過頭,看向晨光下滁州行宮的翹角飛簷,一時間心中感慨萬千。


    “長孫妃……”離落看到了她的依依不舍,趕緊出聲提醒。


    百裏長歌回過神,麵無表情地看他一眼,最終默默上了馬車。


    “走吧!”她低聲吩咐,雙手伸到窗邊放簾子,牙色回雲暗紋錦簾放下來時,突然吹過一陣風,撩開錦簾一角,百裏長歌還未來得及收回的眼透過那一角看見了抿唇站在宮門邊的人,他今日一件月白錦袍,錦袍上並無任何刺繡紋飾,外罩白色貂絨披風,再配合上他那一張蒙了冰冷霧氣的臉,顯得有些蒼白無力。


    百裏長歌心頭一悸,連呼吸都加重了幾分,她趕緊放下簾子不再看他,努力克製著情緒。


    去往城東別莊的路很漫長,百裏長歌和衣躺在座椅上,不小心觸碰到了右臂傷口,痛得她直皺眉,小心翼翼掀開袖口,看著纏繞在手臂上的紗布,她瞬間陷入了回憶,想著那日從樹林回來葉痕幫她沐浴完之後就像啞女那樣非常小心地給她敷藥然後纏上繃帶。


    剛才的那些話,他聽了以後很難過的吧?否則怎麽會一直站在行宮門邊不肯上前來跟她道別呢?


    百裏長歌這樣想著,心髒處一陣陣抽痛,在廊下說的那些自然是氣話,從接受葉痕的那一天起,她就沒想過要跟他計較過去,可是今天突然聽到離落說的那些,讓她突然覺得自己再繼續留在他身邊隻會不斷將他送入險境。


    與其親眼看著他陷進鬼蜮,還不如早早離開,至少他難過隻是一時的。


    忍一時之痛,留一世緬懷;貪片刻之歡,剩無盡荒涼。


    她寧願選擇前者,寧願忍住這暫時之痛遠觀他好好活下去。


    大概是好久沒有坐過這麽寂靜的馬車了,百裏長歌躺在座椅上翻來覆去,腦子裏一團迷糊,她盡量往案情方麵去想,壓製住自己想念他的情緒,卻無奈思念這種毒太過厲害,尤其是一想到他眉眼含笑寵溺看著她的時候,心髒便抑製不住的噗通噗通加快速度。


    “離落,你與我說會兒話吧!”百裏長歌坐起身,她覺得自己不能這麽沒出息,這才剛剛離開不到一個時辰就如此思念,那以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自己還不得哭死?


    “長孫妃要聽什麽話?”離落是個比風弄還古板的人,說句話就好像拓印下來的一樣,木訥得讓人乏味。


    “你既是長孫殿下身邊的隱衛,那你便跟我說說長孫殿下的事。”百裏長歌漫不經心道。


    “屬下不敢妄議主子。”離落為難道:“長孫妃要是覺得實在無聊,車內放著有書,你可以隨便看看,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到別莊了。”


    百裏長歌煩悶地抱著頭,眼下哪裏還有心情看書,恨不得早些到了別莊去泡個熱泉將所有的鬱悶掃空。


    “屬下雖然不敢妄議主子,但在長孫妃麵前,還是不得不說一句,嫁給長孫殿下,你會很幸福的。”離落不知抽了什麽風,突然冒出來一句。


    百裏長歌一個沒坐穩,腦袋直接撞在板壁上,幸虧撞得不嚴重。她嘴角抽了抽,想著這個人是在給葉天鈺說好話?


    “我沒覺得。”百裏長歌嗬嗬兩聲。


    “長孫殿下隻是因為病得太久,所以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不太好。”離落緩緩道:“事實上他待人很好的。”


    這番話,頃刻間讓百裏長歌渾身起雞皮疙瘩,她突然有種“外麵這個是女人”的錯覺。葉天鈺為人本來就陰險,她在第一天進東宮的時候就知道了,而外麵這位外表冷麵肅殺的隱衛竟然誇他待人很好。


    這口吻,說不是真愛,誰信?


    “看來你受了他不少恩惠。”百裏長歌隨意回了句。


    離落再不說話,揮鞭趕著馬車一路朝著別莊行去。


    約摸過了半個多時辰,馬車終於停下。


    離落當先下了車,將矮凳放在地上,這才輕聲朝裏麵喚道:“長孫妃,別莊到了。”


    百裏長歌掀簾走了下去。


    庭院布置得很古樸,除了滁州特有的平頂式房,其餘的都是按照帝京風格布置的。


    門口處栽種著兩棵雪鬆,在滁州這種本就寒冷的地方看來,那雪鬆極為蒼翠。


    院子裏放了一個很大的琉璃缸,裏麵有無數魚兒遊動,尾巴擺動時帶出一圈圈的漣漪,很是好看。


    百裏長歌突然想起來第二次見到葉天鈺,他拿了個魚竿坐在楓波池,讓她去放餌,最後被她連同魚竿一起推下水,如今為她購置的別莊裏,竟然特意放了這麽一個盛放著魚兒的琉璃缸,他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長孫殿下擔心你一個人在這裏會感到無聊,所以特意讓屬下安置了這個。”離落似乎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解釋道:“他說那一次在楓波池沒能釣到魚,這次特地將他釣到的送到滁州來跟你作伴。”


    百裏長歌一愣,“這些魚都是他在東宮釣到然後讓人送來滁州的?”


    “嗯。”離落點頭,“您應該能看出來,這些魚在滁州並沒有。”


    百裏長歌又仔細看了一眼,的確是在這邊沒有的品種,她不禁訝異道:“讓人大老遠送來那也太誇張了,這些魚兒在這裏會很快死掉的。”


    “長孫殿下說不用怕,等魚兒死光的時候,你估計也該回帝京了。”離落站在一邊,用極其安靜的目光望著琉璃缸。


    “他倒是很會算。”百裏長歌冷笑一聲,“連何時歸京都給我算好了。”


    “那是。”離落點頭道:“皇上本來就一直等著你們倆大婚,但現下武定侯府對外宣稱大小姐百裏長歌落水後大病一場,出不得府門。你來了滁州的消息被長孫殿下封鎖死,所以皇上應該暫時還不知道,不過前些日子遣了他身邊的太監總管魏海去侯府看望過,被武定侯打發回去了。可這終歸不是長久之計,所以,還望長孫妃能早早結案與屬下一起回帝京。”


    “大婚日子定下了嗎?”百裏長歌問。


    “還沒。”離落搖搖頭,“長孫殿下說等你回去以後按照剩下的那幾道程序走完再一起商議日期。”


    “這麽說來,葉天鈺也盼著這場大婚了?”百裏長歌目光冷了幾分。


    “嫁入東宮是天下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機會,為何長孫妃看起來不太樂意?”離落觀察入微,早已察覺到了百裏長歌的不對勁。


    “她們覺得夢寐以求,是因為她們在意的隻不過是長孫妃這個頭銜,更甚至將來有可能從長孫妃變成太孫妃,繼而母儀天下。”百裏長歌望著遠山緩緩道:“而我……”


    “長孫妃既然已經住在長孫殿下的別莊,就應該摒除心裏不該有的想法。”離落提醒道:“長孫殿下才是你未來的夫君。”


    未來的夫君……


    這幾個字針刺一般戳進她的心窩。


    百裏長歌伸手捂住胸口,那個地方像被毒蟲啃咬一樣,痛苦難言,她垂下朦朧的雙眼,連呼吸中都帶著難以抑製的疼痛,“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離落沒動。


    百裏長歌依舊垂著頭坐在石凳上,擺擺手道:“院子裏全是你們的人,我能跑得到哪裏去?”


    離落抿了抿唇,躬身退下。


    百裏長歌趴在石桌上,整個人如同虛脫了一般,望著琉璃缸內遊得歡快的魚兒,她突然有些羨慕它們,聽說魚隻有七秒鍾的回憶,七秒過後,無論你之前對它好還是壞,它都會統統忘掉。


    所以,在這些魚的整個生命裏,永遠都是沒有憂愁沒有煩惱的吧?


    將半個身子趴在石桌上,百裏長歌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感覺到肩頭一暖的時候,她條件反射地喊了句:“葉痕——”然後回過頭來對上一個婢女怯怯的麵容以及站在一旁臉色不太好看的離落。


    百裏長歌攏了攏肩上的披風,抬頭看天,問他,“我睡了多久?”


    “一個多時辰。”離落冷著聲音,“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長孫妃將來是要與長孫殿下同床共枕的人,還望您能在回帝京之前將這些心思掐斷,否則長孫殿下知道的話……”


    “天色還早,我們去府衙吧!”百裏長歌懶得理他,直接換了個話題。


    離落很無奈地指了指她身後的另一個婢女,道:“長孫妃還沒用過午膳,先用了再去也不遲。”


    百裏長歌看著銀盤裏那些精致的菜肴,再想到昨夜與嘟嘟和葉痕在行宮吃飯的情形,頓時一陣煩悶,她嫌惡地擺擺手,“這些東西我不愛吃,撤下去吧!”


    離落一驚,“這些菜都是按照長孫妃平時在侯府的口味做的,若是哪裏不好,還請長孫妃指點出來,我讓下人們即刻改正。”


    “不用了。”百裏長歌再度擺手,“我今天沒胃口,去準備一下,直接去府衙,我還有要事要辦。”


    離落聽到她要出去查案,隻得揮手讓婢女們都退下,這才出門重新套了車,將百裏長歌請上車後快速趕往府衙。


    二人到府衙時,已經是未時過後,捎帶寒意的陽光斜斜落在府衙高大的院牆上,細碎的金光點綴著探出牆的一枝白梅,從外麵看,安詳而靜謐。


    百裏長歌抬頭望著刺史府的匾額,想著黎征這會兒估計早就投胎轉世了吧,一夜祭壇兩條命案,誰也沒有料到最後竟然是他下的手。


    黎征為了不透露背後那個人自刎於公堂之上,之前的三夫人也是在事情敗露之後選擇了自殺。


    這一切的背後,到底存在著怎樣一個人,又或者說存在著怎樣一股勢力,為什麽他們能輕易蠱惑人心,讓這些人甘願選擇死也不透露半分?


    “小醫官,我聽說你搬出行宮了?”一進府門,沈千碧就迎麵而來,笑眯眯地問她。


    “對啊。”百裏長歌點頭附和,“我破了秦姑娘和許大公子的案子,上麵特意給我安排的住處。”問道:“可找到潘楊了?”


    “暫時還沒有。”沈千碧搖搖頭,“我今天一早帶著人去那個樹林地毯式搜查了一番,隻看到一個燃燒過的篝火堆,我們的兩匹馬也不見了蹤跡,估計是被那老閹狗的人給騎走了。”


    “嗯……”百裏長歌皺眉道:“還是不能放鬆警惕,潘楊如今還在他們手中,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你放心吧!”沈千碧拍拍她的肩膀,“我已經加派了人手在各個關卡設防,隻要一有消息,定會第一時間傳回來的。”


    百裏長歌被她這麽一拍,不小心牽扯到傷口,她痛呼一聲。


    沈千碧趕緊縮回手,麵有歉意地說道:“不好意思啊小醫官,我忘記了你傷還沒好。”


    “我看你根本就是故意的。”百裏長歌無語地看了她一眼。


    沈千碧嘿嘿兩聲過後又低聲問她,“你帶回來的那位大仙還沒死吧?”


    “還沒死。”百裏長歌道:“幸虧沒死,否則你吃定官司了!”


    “沒事就好。”沈千碧高懸的心落了下去,眼尾瞥到百裏長歌身後的離落,她眯了眯眼睛,問道:“這位是?”


    “是王爺擔心我的安危,特地安排保護我的隱衛。”不等離落開口,百裏長歌先一步堵了他的路。


    她的身份,還不是暴露的時候!


    “難怪我總覺得有些眼熟。”沈千碧好奇地看了離落一眼,囑咐道:“小醫官手臂受了傷,你平時可得仔細些。”


    離落僵硬地站在原地沒說話,雖然沈千碧是皇上的人,但他的主子是長孫殿下,別人沒有權利命令他,他可以默認長孫妃剛才的話讓別人以為他是晉王府的人,卻絕不會聽從沈千碧的命令。


    “你那別莊裏可有婢女?”沈千碧說罷用關切的眼神看向百裏長歌,“我看你氣色不太好,要不要進去休息一下?”


    “我沒事。”百裏長歌搖搖頭,“潘楊的娘還在府衙的吧?待會兒你讓她到內堂暖閣來找我,我有些事想當麵問問她。”


    “這個沒問題。”沈千碧道:“那天晚上我們出城以後,府衙的主典就把她安排到後院廂房歇息,今天一早我還去看過,隻不過形容有些憔悴罷了。”


    兩人正說話間,外貌傳來衙差高聲通報。


    “晉王殿下駕到——”


    百裏長歌神情一凜,忙抬了頭問沈千碧,“可有幹淨的廂房,我傷口處疼得緊,想去休息一下再行辦案。”


    沈千碧一愣,想著小醫官今日的言行舉止似乎與平素不同,總感覺有些怪異,卻又說不出來怪異在哪裏。


    百裏長歌進去以後,葉痕緩步走了進來。


    牆角有梅花紅白交織,飄飄揚揚之後落了幾瓣在他肩頭。


    他今日的穿著,僅一件簡簡單單的月白錦袍,腰間一條鎏金玉帶,除此之外再無任何點綴,便是這般簡約,也依然阻擋不住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尊貴瀲灩,再被肩頭那幾片梅花瓣一襯,畫中走出來的仙人一樣。


    隻不過眼下仙人臉色有些黑,心情不太好。


    沈千碧收回視線,趕緊帶著一群人行了禮。


    葉痕麵無表情走到堂上,“讓呂興彩來堂上,本王有幾個問題想問問她。”


    呂興彩是潘楊的娘全名。


    沈千碧愣住了,晉王殿下竟然與小醫官說了同樣的話。


    她正在糾結要不要告訴葉痕小醫官也在府衙,那邊一道冷芒刺過來,“沈都尉,傷還沒好?”


    沈千碧聞言趕緊回攏思緒,低聲道:“王爺請稍等。”


    說罷她轉身進了內堂,卻不是直接去傳呂興彩,而是去往西廂房。


    百裏長歌正坐在桌邊喝茶,眼尾瞥見沈千碧匆匆忙忙而來,她並不感到意外,隻淡淡道:“王爺來找呂興彩,你怎麽反而往我這裏跑?”


    “小醫官,你老實告訴我,為什麽你來了府衙,王爺全然不知情,反而又親自來跑一趟?”沈千碧不滿地看著她。


    百裏長歌唇角一彎,眸中卻並無笑意,“下官已經搬往城東別莊,與行宮相距甚遠,更何況剛才我倉促之間趕往府衙,來不及通報王爺也很正常。”


    “那你剛才為什麽一聽到王爺來了就往裏麵跑?”沈千碧明顯不相信她,眼神越發古怪。


    “沈都尉,下官受傷了。”百裏長歌提醒道:“到了府衙突覺疲累想好好休息一下都不可以的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沈千碧收回幾分質疑的目光,抿唇道:“我隻是覺得奇怪為什麽你先來了,王爺還要親自走一趟。”


    百裏長歌勉強笑笑,“既然王爺來了,你隻管帶著呂興彩去見他便是,我也落得個清閑。”


    “你不打算與王爺一起審問?”沈千碧再度皺了眉,今天的小醫官怎麽與印象中的不太一樣?


    “不必了,累!”百裏長歌回應她一聲,似是想到了什麽,她又道:“待會兒你做個記錄拿回來我看一看。”


    “那好吧!”沈千碧最後看她一眼,無奈地撇撇嘴轉身走了出去。


    “長孫妃……”離落一直站在旁邊,自然把剛才百裏長歌所有的神情看進眼裏,他低聲道:“倘若你不想待在滁州,屬下可以立即送你回帝京。”


    “我現在回去,那些案子就會自動水落石出嗎?”百裏長歌冷眼掃過去,“長孫殿下既然費了如此心力讓我搬到別莊,必是料到短期之內我還回不去,而他現在也不希望我回去。”


    “長孫妃恕罪,是屬下失言……”離落趕緊告罪。


    百裏長歌閉了閉眼睛,靠在椅背上,“行了,你先下去吧,待會兒有什麽事再來叫我。”


    離落應了聲出去以後輕輕將房門帶上。


    葉痕隨意在側座坐下,呂興彩如今並不是犯人,他自然不能升堂審問,接過主典遞來的卷宗隨意翻了翻。


    不多時,呂興彩便被衙差們從廂房請了出來。


    她雙唇顫抖,眼窩深陷,麵容憔悴不堪,跪在公堂上一個勁兒地求葉痕主持公道。


    很顯然,潘楊的失蹤帶給她不小的打擊。


    葉痕目光落在卷宗上,頭也沒抬,淡淡問:“潘楊經常去雲良閣,這件事你知道嗎?”


    眾人一聽,皆露出驚愕的表情。


    雲良閣是什麽地方?


    滁州最大的男妓館,比尋常青樓燒錢百倍的地方。


    潘楊是青蓮學院的學生,經常去雲良閣做什麽?就算他有龍陽之好,那麽他又如何出得起錢?


    呂興彩身子一僵,她自然也是知曉雲良閣的,如今被晉王當堂這麽一問,再感受著周圍衙差們投來的目光,她隻恨不得趕緊找個地縫鑽進去。


    “潘夫人,殿下問話呢!”見呂興彩一直不說話,旁邊的主典趕緊低聲提醒。


    呂興彩咬了咬唇,道:“民婦家中有一個祖傳的玉雕,早前楊兒跟我說他要置辦一個書齋,需要花費很多銀兩,民婦無奈之下,隻能把那玉雕拿出來典當了……”


    “你們家給秦黛下的聘禮也是用玉雕典當換來的錢嗎?”葉痕的聲音很平靜,仿佛隻是在討論待會兒該吃什麽菜。


    沈千碧連同門口守衛的那幾個衙差以及坐在一邊的主典原本就驚愕的神情更加難以置信。


    什麽玉雕這麽值錢?


    呂興彩再度咬了咬牙,點頭應聲,“是!”


    “在哪家典當行?”葉痕又問。


    “城南醉忘歸酒樓旁邊……”最後幾個字,呂興彩幾乎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她雖然上了年紀,平時潑辣些,但當眾承認自己典當東西換得銀兩去給兒子逛那種地方,即便臉再厚,也抵不過周圍投來的嘲諷眼神,她一直垂著頭,仿佛要把堅實的地板看出個窟窿來。


    “僅僅是典當了一個玉雕嗎?”葉痕眸光掠過來,帶著些許疑問。


    “還……還有幾個玉佩簪子。”呂興彩艱難地說道:“民婦早年失了丈夫,那些東西對我來說根本用不上。”


    “潘楊雖然與秦黛指腹為婚,可實際上他並不喜歡秦黛,更甚至於大婚前一晚他還在雲良閣廝混,當初為什麽還要去提親?”葉痕掀了掀眼皮。


    “民婦不知。”呂興彩拚命搖頭,“楊兒跟我說,秦黛是個好姑娘,也會是個好兒媳,原本自秦黛的娘跑了以後,民婦就對當初匆忙決定的這樁婚約悔恨不已,可巧沒多久秦黛就被她那沒良心的爹給賣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但讓所有人沒料到的是,僅僅過了幾年而已,秦黛就回來了,這一回來,跟變了個人似的。況且她自己開了個琴行,在滁州城名聲頗大,所以楊兒說要去提親的時候,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也就是說,其實那個時候起,潘楊就開始和黎征謀劃這一切了是嗎?”葉痕伸手撣去不小心落在袖口的一粒灰塵。


    “還請王爺明察。”呂興彩一聽臉色都變了,趕緊伏地叩頭,“潘楊絕對不會做出謀害他人性命的事。”


    “可他一麵跟許洛要好,一麵又在雲良閣廝混,這是事實。”葉痕緩緩吐口,“他在大婚前夕給秦黛寫休書間接導致秦黛的死也是事實。”


    呂興彩身子顫抖不已,頹然地垂著頭,似乎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言語來替自己這個不要臉的兒子爭辯。


    “本王遣人去查過。”葉痕又道:“潘楊在大婚前夕出現在雲良閣,並且放言第二日便可替裏麵的妙軒公子贖身,你不妨說說,連下聘禮都要典當祖傳玉雕的潘楊哪裏來這麽多錢替一個男人贖身?”


    呂興彩臉色慘白,腦子裏早已混亂一片,此刻無論葉痕如何問,她都隻是呆呆地耷拉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麽。


    “這……這也太匪夷所思了!”沈千碧早已聽得直翻白眼,唏噓道:“沒想到潘楊不僅有龍陽之好,而且還那麽花心,枉費了許洛對他一片真心,收到綁架信就匆匆趕來,還被活活燒死。”


    “所以,其實是有人一早就知道潘楊有這種嗜好,在踏青活動潘楊一眼看上許洛之後順水推舟,給他大量銀兩,隻讓他做一件事,那就是向秦黛提親,潘楊被人抓住把柄,但抓住他把柄的這個人並不打算威脅他,反而給他這麽多好處,他自然想都沒想就會應下對方的條件。”葉痕總結道:“但後來中途橫插進一個許彥來,打亂了那個人原有的計劃,於是他暫停行動,靜觀了一段時間後發現了許彥與秦黛之間書信的秘密,故而將計就計讓潘楊在大婚前夕給秦黛寫休書,再銜接上黎征的綁架信,便造成了這出慘案。”


    沈千碧張大嘴巴,喃喃道:“這天下有武功的人很多,用武功殺人不稀奇,悄無聲息死於武功下更不稀奇。但機關算盡,利用人心殺人於無形,並且在事後僅留下一點點殘影,讓人找不到這中間的聯係,王爺口中的那個幕後之人一定是個非常厲害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沈都尉說得很對。”葉痕淡笑一聲,“從武定侯府四公子的案子再到秦黛與許洛的離奇祭壇殉情案,不難看出背後那個人每殺一個人之前,都經過了縝密的謀劃,其心計深不可測。毫無疑問,他的每一次謀劃都很成功,他成功殺掉了目標,隻留下一團亂麻的線索。最重要的是,他這招借刀殺人裏的每一把‘刀’都心甘情願為他效命,事後均選擇自殺了結。”


    “這個人簡直太可怕了!”沈千碧聽得臉都變了,“本座一定要如本上奏給皇上,讓他加派人手盡快揪出這個人,否則放任他這麽玩下去,萬一哪天起了野心,那他豈不是能把整個大梁天下玩弄於鼓掌之中?”


    葉痕想到雲遊僧人說的那些話,在心裏低歎一聲。


    盤問過呂興彩,葉痕又喝了會兒茶。


    沈千碧趁他不注意,趕緊將記錄下來的東西送到後院廂房給百裏長歌過目。


    “隻有這些嗎?”百裏長歌反複看了幾遍後問她。


    “沒了。”沈千碧搖搖頭,“我可是記錄得一清二楚呢!”


    “離落——”百裏長歌衝外麵叫了一聲,離落迅速進了房門,“長孫妃何事?”


    “準備回去了。”百裏長歌說著,身子已經探出門外。


    葉痕出來的時候,正巧看見百裏長歌踩著矮凳準備上馬車,他略一勾唇,“這麽巧,尹醫官也在?”


    “是啊,好巧好巧!”百裏長歌身子一頓,並未回轉頭,隻低聲說道:“下官有要事在身,就不陪王爺閑聊了。”說罷直接鑽進車廂。


    葉痕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抿唇不再言語,走上魏俞的那輛馬車。


    “長孫妃準備去哪裏?”離落問。


    “王爺,待會兒我們回行宮嗎?”魏俞問。


    “去城南醉忘歸酒樓旁邊的典當行。”兩輛馬車內,一男一女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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