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長安,大明宮。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終於停了,整個大明宮銀裝素裹,如一位掩藏在層層銀紗背後的美人。既是美人,身上又豈能沒有香氣？雪剛停，宮內幾處主要地段便都燃起熊熊篝火，火光肆意中濃鬱的香氣帶著暖意撲鼻而來。若是離得近了便可發現，篝火燃燒的不是木炭而是各色昂貴香料。融融暖意中,淡淡的煙霧升騰,在空中交織成一片瑰麗詭異的大網,似將整個宮城包裹其中。
午時剛過，一份來自安北的情報經過層層疊疊的人手遞至監察寺主官郭子晡手中。來自同一個地方的情報幾日前他才剛剛收到一份，但郭子晡知道它們是不一樣的——一個獨特的印記出現在情報的封口處。郭子晡認識這個印記,來自那位行事向來無所顧忌的沈五郎。
這可真是奇了！
郭子晡忍不住心想,自沈五郎失陷於安北至今已有半年多,安北的消息,沈五郎的消息一直不間斷地傳回長安,但這還是他頭一次見沈五郎親自傳遞消息回來，也不知有什麽重要的消息能勞動到他。他難掩好奇地盯著封口看了又看,很快小心翼翼將情報收好,送至聖人起居處的一處偏殿內。剛從安北回來不久的於懷恩便歇在這裏。
“護軍,有安北傳回的消息。”
郭子晡趕到時，於懷恩正獨自坐在桌幾前品茶。大概是下雪受寒的緣故，於懷恩的臉色比前幾日略有些蒼白,腿上更是少見的搭著一件從波斯來的羊毛毯，身上憑白多了一股羸弱的味道。
這個念頭剛浮現腦海，郭子晡便凜然一驚。眼前之人可是不久前在洛陽擊殺四名回鶻千戶的人物，雖然負了傷，卻也絕對不能用羸弱來形容。
他心思轉念，便聽到於懷恩問：“安北出了何事？”
郭子晡道：“是沈公子親自傳回的消息，卑下尚未打開看。”
“五郎？”於懷恩頗感意外，顯然也是想不到沈傾墨會親自傳遞消息回來。他已從安北那邊知道五郎遇到術士受了傷，被李流光所救的事。也猜到兩人大概已和好，短期內五郎應該沒什麽煩憂。依著他對五郎的了解，五郎是絕對不會跟他提自個受傷的事。但除了此事還有什麽事值得五郎親自傳回消息？亦或者是安北又出了什麽大事？
盡管心中疑慮，於懷恩麵上卻絲毫不顯，接過打著沈傾墨獨特印記的情報打開，不提防裏麵掉出了另外兩封信。於懷恩一眼掃過，視線仍在沈傾墨寫的內容上。他一目十行看完，臉上不由浮現一抹驚訝，為著李流光行事的大膽和不同尋常。
——從皇家術士協會求購酸做實驗已是出人意料，邀請聖域術士去安北做事更是遠遠超出想象。
難得五郎還配合他，跟著一起胡鬧。
於懷恩捏著情報沉吟不語。郭子晡垂著頭視線正好瞄到桌幾上的玻璃茶盞。有淺淺的霧氣在茶盞口繚繞，從外麵看去淡綠色的茶湯瑩透玉潤，幾片茶葉在其中輕輕浮沉，縱情舒展如柔弱起舞的美人。
眼前的一幕讓人驚豔，饒是在長安見慣了各處寶貝，郭子晡也不得不承認這玻璃茶盞委實是難得一見的奇珍。說來他也不是沒見過世麵的田舍奴，家中也收藏著一套琉璃茶盞。但無論是色澤還是其他，都差著眼前這套玻璃茶盞良多。
聽說這些玻璃茶盞出自安北，郭子晡卻有些不大相信。安北有什麽？窮的叮當響，郭鳳虜更是窮的恨不得當褲子，怎麽會有這種寶貝？
說到寶貝，郭子晡記得於護軍這次帶回的除了這種價值萬金的玻璃茶盞，還有一種引得整個長安貴族女郎瘋狂的水銀鏡。他曾遠遠見過一次安樂公主手捧水銀鏡，跟幾個貴女炫耀的樣子。巴掌大小的鏡子，公主看護的跟眼珠子似得。一眾貴女麵露羨慕，人人都想將鏡子收入囊中。
郭子晡的夫人也是如此，找著機會便說起水銀鏡，言語間滿是向往。更多的人則是私下打探，想知道玻璃茶盞和水銀鏡到底來自哪裏。在長安寶市，如安樂公主手中的那麵小小的鏡子被炒至十萬貫錢，至於傳聞中晉國公府內足以半人高的水銀鏡，更是堪稱無價之寶。
不過聖人對晉國公府確實優待。晉陽郡守李周書丟了晉陽郡，聖人不僅不責怪，還賞賜下如此寶貝，簡直驚呆了朝堂上所有人的眼睛。也難怪越王最近有事沒事要去國公府露個臉，想來是盼著晉國公能站在他這一邊。倒是齊王自被聖人從回鶻手中贖回後低調不少，有段時日沒有同越王鬥個烏雞眼了。
郭子晡思緒發散，由玻璃茶盞想到水銀鏡，由水銀鏡想到朝堂爭鬥，由朝堂爭鬥想到聖人的幾個皇子……正想的入神，就聽於懷恩吩咐道：“你跟我去麵見聖人。”
郭子晡點頭應是。
從偏殿到聖人的起居處不過幾步的距離。於懷恩讓人通稟後，自個進了暖閣，留著郭子晡在門口等待聖人可能的垂詢。
“我聽說五郎寫信回來了？”
暖閣內，聖人的聲音傳出，淡淡的蘊含著威勢。於懷恩抬頭看了眼，聖人正半靠在床榻上舉著奏折看。大約是心情不怎麽好，聖人緊緊抿著嘴唇，削瘦的側臉線條冷厲，眼神幽深透著幾分不耐。
他應了聲，將帶來的三封信遞給內侍，由著內侍呈到聖人麵前。
和於懷恩之前所處的偏殿不同，暖閣雖然帶著一個暖字，溫度卻不怎麽高。尤其是向南的幾扇窗戶大開，日頭沒進來冷風先灌了進來。於懷恩已習慣聖人的此種做派，安靜地垂首立於窗前。
須臾，聖人看完了沈傾墨寫的信，冷哼一聲：“他倒是把晉國公家的李七郎放在心上。”
於懷恩道：“七郎鍾靈敏秀，和五郎正相得益彰。”
聖人的目光從於懷恩身上刮過：“鍾靈敏秀？”他聲音冷漠，語氣更是帶著淡淡的嘲意，“一個術士？”
於懷恩沉默片刻，輕聲道：“七郎身上術士的做派極少，倒有幾分綺娘的影子。”
聖人身體一僵，目光沉沉地落在於懷恩身上。於懷恩若無其事地垂首肅立，暖閣內的氣氛一時變得緊張沉悶起來。半晌，聖人移開視線，手指下意識摩挲著腰間掛著的雙魚玉佩。玉佩看著料子不錯，手工卻十分粗糙，仿佛是新人隨意練手之作。細看雙魚交銜處隱約有個淡淡的“綺”字，聖人的手指正搭在綺字上。
“你去北郊走一趟。”聖人的聲音冷漠地響起，妥協地退了一步，“既然五郎喜歡，就先由著他吧。”
於懷恩再度應是，視線掃過聖人腰間的玉佩，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
……
有了聖人的諭令，於懷恩出了暖閣便縱馬前往了北郊。
北郊顧名思義位於長安城北，原是一處荒地，自隋初有聖域術士到此定居，數百年來吸引到此定居的術士越來越多，逐漸形成了同聖域長老會對抗的另一個術士組織——皇家術士協會。從隋到唐，聖域同朝廷的關係時好時壞，倒是皇家術士協會因著在長安北郊的緣故，一直同朝廷的關係不錯，起碼明麵上看著還算相融。
於懷恩趕到北郊時，時間已是半下午。天上的日頭要墜不墜地掛在西邊，散發著慘淡的光芒。襯著地上茫茫白雪，頗有些寂寥無邊的錯覺。然待他騎馬翻過一個矮坡，瞬時一片流光溢彩映照於眼中。舉目望去，宮閣園囿，亭台樓榭仿佛無窮無盡直到天邊。其間燈火通明，七彩光華點綴，鬆柏紅梅，假山流瀑，直如人間仙境。
若隻是如此，大明宮同此差別也不大。於懷恩的視線順著前方的建築抬頭望去，隻見約數畝大小的浮空島懸垂在半空，仿佛人一伸手就能夠到。
無論見過多少次，於懷恩都對此奇景驚歎不已，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座島是如何吊在半空。偶爾他想也許聖域術士真是傳說中的仙人，曆代聖人想要掙脫聖域的桎梏，不知算不算螳臂擋車自不量力。
但每每有這個念頭時，他總會想到曾有個少女笑著說道——一件事做了可能會失敗，也可能會成功，但不做的話，永遠都隻是失敗。
聖人也是這樣想的吧。
於懷恩盯著半空的浮空島漠然地想著，示意身後的侍從上前投下拜帖。
“就說於懷恩求見程彥中術士，我帶來了李流光給程彥中術士的信。”
作者有話要說：晚安~麽麽噠~明天見~166閱讀網
長安,大明宮。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終於停了,整個大明宮銀裝素裹,如一位掩藏在層層銀紗背後的美人。既是美人,身上又豈能沒有香氣？雪剛停，宮內幾處主要地段便都燃起熊熊篝火，火光肆意中濃鬱的香氣帶著暖意撲鼻而來。若是離得近了便可發現，篝火燃燒的不是木炭而是各色昂貴香料。融融暖意中,淡淡的煙霧升騰,在空中交織成一片瑰麗詭異的大網,似將整個宮城包裹其中。
午時剛過，一份來自安北的情報經過層層疊疊的人手遞至監察寺主官郭子晡手中。來自同一個地方的情報幾日前他才剛剛收到一份，但郭子晡知道它們是不一樣的——一個獨特的印記出現在情報的封口處。郭子晡認識這個印記,來自那位行事向來無所顧忌的沈五郎。
這可真是奇了！
郭子晡忍不住心想,自沈五郎失陷於安北至今已有半年多,安北的消息,沈五郎的消息一直不間斷地傳回長安,但這還是他頭一次見沈五郎親自傳遞消息回來，也不知有什麽重要的消息能勞動到他。他難掩好奇地盯著封口看了又看,很快小心翼翼將情報收好,送至聖人起居處的一處偏殿內。剛從安北回來不久的於懷恩便歇在這裏。
“護軍,有安北傳回的消息。”
郭子晡趕到時，於懷恩正獨自坐在桌幾前品茶。大概是下雪受寒的緣故，於懷恩的臉色比前幾日略有些蒼白,腿上更是少見的搭著一件從波斯來的羊毛毯，身上憑白多了一股羸弱的味道。
這個念頭剛浮現腦海，郭子晡便凜然一驚。眼前之人可是不久前在洛陽擊殺四名回鶻千戶的人物，雖然負了傷，卻也絕對不能用羸弱來形容。
他心思轉念，便聽到於懷恩問：“安北出了何事？”
郭子晡道：“是沈公子親自傳回的消息，卑下尚未打開看。”
“五郎？”於懷恩頗感意外，顯然也是想不到沈傾墨會親自傳遞消息回來。他已從安北那邊知道五郎遇到術士受了傷，被李流光所救的事。也猜到兩人大概已和好，短期內五郎應該沒什麽煩憂。依著他對五郎的了解，五郎是絕對不會跟他提自個受傷的事。但除了此事還有什麽事值得五郎親自傳回消息？亦或者是安北又出了什麽大事？
盡管心中疑慮，於懷恩麵上卻絲毫不顯，接過打著沈傾墨獨特印記的情報打開，不提防裏麵掉出了另外兩封信。於懷恩一眼掃過，視線仍在沈傾墨寫的內容上。他一目十行看完，臉上不由浮現一抹驚訝，為著李流光行事的大膽和不同尋常。
——從皇家術士協會求購酸做實驗已是出人意料，邀請聖域術士去安北做事更是遠遠超出想象。
難得五郎還配合他，跟著一起胡鬧。
於懷恩捏著情報沉吟不語。郭子晡垂著頭視線正好瞄到桌幾上的玻璃茶盞。有淺淺的霧氣在茶盞口繚繞，從外麵看去淡綠色的茶湯瑩透玉潤，幾片茶葉在其中輕輕浮沉，縱情舒展如柔弱起舞的美人。
眼前的一幕讓人驚豔，饒是在長安見慣了各處寶貝，郭子晡也不得不承認這玻璃茶盞委實是難得一見的奇珍。說來他也不是沒見過世麵的田舍奴，家中也收藏著一套琉璃茶盞。但無論是色澤還是其他，都差著眼前這套玻璃茶盞良多。
聽說這些玻璃茶盞出自安北，郭子晡卻有些不大相信。安北有什麽？窮的叮當響，郭鳳虜更是窮的恨不得當褲子，怎麽會有這種寶貝？
說到寶貝，郭子晡記得於護軍這次帶回的除了這種價值萬金的玻璃茶盞，還有一種引得整個長安貴族女郎瘋狂的水銀鏡。他曾遠遠見過一次安樂公主手捧水銀鏡，跟幾個貴女炫耀的樣子。巴掌大小的鏡子，公主看護的跟眼珠子似得。一眾貴女麵露羨慕，人人都想將鏡子收入囊中。
郭子晡的夫人也是如此，找著機會便說起水銀鏡，言語間滿是向往。更多的人則是私下打探，想知道玻璃茶盞和水銀鏡到底來自哪裏。在長安寶市，如安樂公主手中的那麵小小的鏡子被炒至十萬貫錢，至於傳聞中晉國公府內足以半人高的水銀鏡，更是堪稱無價之寶。
不過聖人對晉國公府確實優待。晉陽郡守李周書丟了晉陽郡，聖人不僅不責怪，還賞賜下如此寶貝，簡直驚呆了朝堂上所有人的眼睛。也難怪越王最近有事沒事要去國公府露個臉，想來是盼著晉國公能站在他這一邊。倒是齊王自被聖人從回鶻手中贖回後低調不少，有段時日沒有同越王鬥個烏雞眼了。
郭子晡思緒發散，由玻璃茶盞想到水銀鏡，由水銀鏡想到朝堂爭鬥，由朝堂爭鬥想到聖人的幾個皇子……正想的入神，就聽於懷恩吩咐道：“你跟我去麵見聖人。”
郭子晡點頭應是。
從偏殿到聖人的起居處不過幾步的距離。於懷恩讓人通稟後，自個進了暖閣，留著郭子晡在門口等待聖人可能的垂詢。
“我聽說五郎寫信回來了？”
暖閣內，聖人的聲音傳出，淡淡的蘊含著威勢。於懷恩抬頭看了眼，聖人正半靠在床榻上舉著奏折看。大約是心情不怎麽好，聖人緊緊抿著嘴唇，削瘦的側臉線條冷厲，眼神幽深透著幾分不耐。
他應了聲，將帶來的三封信遞給內侍，由著內侍呈到聖人麵前。
和於懷恩之前所處的偏殿不同，暖閣雖然帶著一個暖字，溫度卻不怎麽高。尤其是向南的幾扇窗戶大開，日頭沒進來冷風先灌了進來。於懷恩已習慣聖人的此種做派，安靜地垂首立於窗前。
須臾，聖人看完了沈傾墨寫的信，冷哼一聲：“他倒是把晉國公家的李七郎放在心上。”
於懷恩道：“七郎鍾靈敏秀，和五郎正相得益彰。”
聖人的目光從於懷恩身上刮過：“鍾靈敏秀？”他聲音冷漠，語氣更是帶著淡淡的嘲意，“一個術士？”
於懷恩沉默片刻，輕聲道：“七郎身上術士的做派極少，倒有幾分綺娘的影子。”
聖人身體一僵，目光沉沉地落在於懷恩身上。於懷恩若無其事地垂首肅立，暖閣內的氣氛一時變得緊張沉悶起來。半晌，聖人移開視線，手指下意識摩挲著腰間掛著的雙魚玉佩。玉佩看著料子不錯，手工卻十分粗糙，仿佛是新人隨意練手之作。細看雙魚交銜處隱約有個淡淡的“綺”字，聖人的手指正搭在綺字上。
“你去北郊走一趟。”聖人的聲音冷漠地響起，妥協地退了一步，“既然五郎喜歡，就先由著他吧。”
於懷恩再度應是，視線掃過聖人腰間的玉佩，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
……
有了聖人的諭令，於懷恩出了暖閣便縱馬前往了北郊。
北郊顧名思義位於長安城北，原是一處荒地，自隋初有聖域術士到此定居，數百年來吸引到此定居的術士越來越多，逐漸形成了同聖域長老會對抗的另一個術士組織——皇家術士協會。從隋到唐，聖域同朝廷的關係時好時壞，倒是皇家術士協會因著在長安北郊的緣故，一直同朝廷的關係不錯，起碼明麵上看著還算相融。
於懷恩趕到北郊時，時間已是半下午。天上的日頭要墜不墜地掛在西邊，散發著慘淡的光芒。襯著地上茫茫白雪，頗有些寂寥無邊的錯覺。然待他騎馬翻過一個矮坡，瞬時一片流光溢彩映照於眼中。舉目望去，宮閣園囿，亭台樓榭仿佛無窮無盡直到天邊。其間燈火通明，七彩光華點綴，鬆柏紅梅，假山流瀑，直如人間仙境。
若隻是如此，大明宮同此差別也不大。於懷恩的視線順著前方的建築抬頭望去，隻見約數畝大小的浮空島懸垂在半空，仿佛人一伸手就能夠到。
無論見過多少次，於懷恩都對此奇景驚歎不已，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座島是如何吊在半空。偶爾他想也許聖域術士真是傳說中的仙人，曆代聖人想要掙脫聖域的桎梏，不知算不算螳臂擋車自不量力。
但每每有這個念頭時，他總會想到曾有個少女笑著說道——一件事做了可能會失敗，也可能會成功，但不做的話，永遠都隻是失敗。
聖人也是這樣想的吧。
於懷恩盯著半空的浮空島漠然地想著，示意身後的侍從上前投下拜帖。
“就說於懷恩求見程彥中術士，我帶來了李流光給程彥中術士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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