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佑在原地怔了下才道:“兒臣也去啊?”


    薛元倒是無甚反應,在外麵低低地應了聲是,孝宗頷首,轉頭對著薑佑道:“你也該學著處理這些雜事兒了。”微頓了頓,他又道:“朕如今生著病,本就該你這個太子監國,這不過是讓你學些處理事兒的手段章程,你也該學些事兒了。”


    薑佑若有所思地點頭應了,起身扶他躺下,又叮囑內侍好生伺候著,這才轉身出了去。


    她一眼瞧見薛元立在外頭,兩步跨到他跟前:“掌印,咱們走吧。”


    薛元抬手要把她的手架在自己手臂上,卻被她一閃身躲開,嘴裏嘟噥著:“我不讓人扶。”她掩嘴打了個哈欠,三兩下就出了門子。


    薑佑頭回去東廠,路上頗有些新鮮感,繞過影壁就是半掩著屋子,屋簷上細細地積了一層白,人來人往也都是屏氣凝神,隻能聽見踩著積雪的咯吱聲,有種不可言說的肅穆。


    她走進寬闊的廳堂,廳堂上供奉著一溜兒廠督的畫像,她眯眼兒仔細比了比,又轉頭看了眼薛元:“我還以為掌印都要挑模樣周正的呢,原來薛掌印是特例啊。”


    薛元睫毛動了下:“已經聽您提第二回了,您很在意臣的臉嗎?”


    薑佑噎了下,理直氣壯地道:“子曰‘食色性也’,聖人對著美人都能多吃兩碗飯呢,更何況我了。”漂亮的人她見過不少,不過漂亮又這般班行秀出的也就眼前這一個了。


    薛元失笑:“原來這話是這麽用的,臣受教了。”他引著薑佑往一側暖閣走:“卷宗已經理好,正往這邊送,勞您先候著了。”


    薑佑一進屋,入目便是滿架的書,不由得呀了聲;“這麽多書啊,都是掌印你的嗎?”


    薛元道:“東廠的東西,沒一個是臣自己的,不過臣在這兒辦公倒是真的。”


    薑佑隨手抽出一本,見竟是本《六韜三略》,有些無趣地撇撇嘴:“幹嘛不淘些有趣兒的話本野史看呢?上次東嵐送了我本《西遊釋厄傳》的繡像本子,上麵還畫著人物插畫,可好看了。”


    薛元認真地想了想:“我記得皇上隻準您看經史子集吧,原來那些閑書都是張家二少爺送的?”


    薑佑唬了一跳,忙擺手道:“我可什麽都沒說,你別亂潑汙水。”又湊到他身邊張嘴笑:“掌印是要忙正事兒的,應該沒時間告訴父皇這些小事兒吧?”


    薛元一轉身端坐在榻上,身上的蟒袍波紋流動,他乜著眼道:“太子的事兒怎麽能是小事兒呢?”


    薑佑討好地端了盞加了杏仁的牛乳放到他跟前:“我看掌印也是個愛書的,隻要您不告狀,我回頭把東嵐送我的話本子都給您送來,您看行嗎?”


    連您都用上了,薛元一哂,低頭看她托著杯盞的手,竟比裏麵微微晃蕩的牛乳還白膩幾分,他一晃神,一手撐著下巴,故作了思索:“那臣不是成了從犯...”他轉了臉:“您哪裏有什麽話本子?西廂記還是長生殿?”


    薑佑脫口道:“都有。”說完就恨不得咬掉自己舌頭。


    薛元似笑非笑地正要開口,就見個小黃門端著一籠螃蟹小餃兒並幾道清淡小菜恭敬地在外麵立著,薛元叫他進來,薑佑揉了揉發脹的眼皮,眼饞道:“掌印沒用早膳?我也沒用呢...”


    她是見別人碗裏的飯香,薛元十分上道地請她:“承蒙您不嫌棄,要不要一起用些子?”


    薑佑樂得應了,見桌上有半碗茶水,便取來漱了漱口,讓一邊伺候的黃門捧著痰盂,等漱完了自己對著手掌哈了口氣,又轉頭問薛元:“今兒早上使的牙粉子不是我平時用的,嘴裏現在有味道嘛?”


    她一張嘴露出細細的牙齒,說話也是柔軟甜糯的聲口,香氣撲鼻讓人的心癢,薛元垂了眼:“當然沒有。”


    薑佑盥了手,夾了塊蟹黃包子蘸醋吃了,薛元抬手幫她布菜,抬袖時露出鐵鏽紅的流蘇和密密的迦南珠串,帶著淡香,細細地纏在手腕上,她抬眼看了看:“這珠子品相倒好,不過是帶在脖子上的,掌印怎麽纏到手上了?”


    薛元抬手撫了撫:“原來不留神扯散過一回,再後來一百零八顆就怎麽也湊不齊了,但好歹跟了臣那麽多年,一時也舍不得丟下,便另尋了線串起來了。”


    薑佑點點頭,瞧那一溜珠子色澤光潤,顆顆飽滿渾圓,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點頭讚道:“好物件,光亮!”


    她小指無意碰到他手腕子上,帶來意料之外的酥麻,這是在向他討要物件?薛元驚詫地看她一眼,作勢要褪下:“您既然喜歡,便送給您了。”


    薑佑擺了擺手道:“君子不奪人之美,我是瞧著你這串和原來迦葉禪師的有點像,所以才多看了幾眼。”她說著又喪氣道:“其實我覺得那些經文禪理挺有意思的,可父皇不準我多學。掌印信佛嗎?”


    張皇後信佛,薑佑和佛家也是天生的緣分,不過孝宗怕她耽誤了學業,隻準她當個業餘的行當,聽了幾年經,便不準她在學下去了。


    薛元微微笑了笑,又給她夾了筷子筍絲:“臣不信那個,不過是在東廠呆久了,身上煞氣重,便帶個開過光的佛家物件兒,也能抵消些業障。”


    筍絲咬在嘴裏脆生生的,薑佑咽下去打量他幾眼:“煞氣?掌印也殺過人?”這般雍容清貴的,真是瞧不出來。


    薛元輕笑一聲,並不言語,擱了筷子起身道:“臣廠裏還有些事兒要辦,一會兒那些卷宗便送來給您查閱,您是帶回東宮看還是就在這裏看?”


    薑佑忙道:“不用麻煩了,就在這兒吧。”


    薛元應了聲,抬步走了出去。他說東廠裏的事兒多倒也不是托詞,不過大概是東暖閣裏呆了個人的緣故,他總是記掛著那廂,等手頭的事兒忙完都過了晌午了,他看了看日頭,轉身回了東暖閣。


    薑佑前麵的案幾上累疊了厚厚的卷宗,頭底下枕著一個,懷裏還抱著一個,人靠在暖床上小憩,他看了看,桌上的筆墨動沒動不知道,倒是藤蘿餅少了一大半,她嘴上還沾著些餅渣子。


    薛元走近了低頭細瞧,就見她細軟的手握著書卷,柔軟的鴉發有些散了,他心裏歎了聲,寧王隱忍了大半輩子,這麽個半大孩子,她拿什麽和他爭?


    他眼裏起了些波瀾,隨即又沉寂了下去,抬手推了推,輕聲道:“殿下,您該起來了。”


    薑佑含糊地唔了聲,眼神殤澀,下意識地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薛元輕輕掙開,又低低地喚了聲。


    薑佑這才睜開眼,她揉揉眼睛,發現眼皮子比早上腫的還厲害,而且越揉越難受,隻能眯縫著眼睛看他:“掌印辦完事兒了?”她一手搭著眼指著那堆卷宗:“我都驗對完了,並沒有什麽遺漏的。”


    薛元乜了她一眼:“這才一個上午,您好快的眼力。”


    薑佑撇嘴:“這有什麽難的,你若是不信,盡管來考校就是了。”


    薛元還真隨意翻開一本問了起來,薑佑答的利落,末了還得意洋洋地腫著眼皮問他:“怎麽樣?這回信了吧?”


    薛元倒是聽說過這孩子一目十行的名頭,不過一直以為那是東宮裏的人吹出來的,沒想到竟還是真的。他不答,抬手撫過她的唇角,沿著唇線轉了一圈,指尖沾了些渣子,低低笑問:“殿下覺得東廠裏的殿下可還中吃?”


    薑佑一怔,不自在地別開臉,才反應過來嘴上掛了一圈罪證,她抬手去擦,卻被他攔住了,用絹子細細擦個幹淨,兩人挨的極近,仿佛一低頭就能噙住他的殷殷紅唇。


    薑佑有些別扭的擰了擰身子,就見他取了帕子投到溫水裏,過了會兒又擰幹,手勢輕柔地敷到她眼睛上,小指若有似無地擦過她耳垂,忽然解釋般地說了句:“殿下耳垂厚,是福相。”


    薑佑身子一顫,沒見過這麽大膽,居然敢對她動手動腳的,她驚詫之下也難得溫順,任由他敷上了,薑佑摸了摸眼睛上濕噠噠的帕子,由衷感歎道:“掌印真會看顧人。”她歪頭想了想:“跟我母後一樣。”


    薛元把她的帕子翻了個麵:“臣不敢跟皇後娘娘比。”


    薑佑正要回話,就聽見棉簾子外滿有個小火者回報:“督主,許美人派了宮裏的順年來回話,說是有事兒找您。”


    宮裏都說薛元原本是罪臣之後,被淨身了之後才送進宮來,許美人是他同鄉,好些心懷不軌的人都傳兩人是青梅竹馬的情分,被他用雷霆手段硬是壓了下來,所以薑佑隻知道兩人是同鄉,對旁的還真沒聽過。


    薛元麵色靜靜的:“許美人有事,自有六局四司的女官來處理,叫咱家做什麽?”


    外麵的聲音頓了一下,咳了聲道:“許美人是當初莊妃娘娘宮裏的,如今莊妃娘娘遭了難,許主子心裏頭不大安穩,便想換個地方住,這事兒六局四司那邊做不了主,淑貴妃娘娘又病著,所以才來尋了您...”


    薛元漫不經心地道:“把人趕出去。”


    外麵的人應了,薑佑扯下毛巾,好奇道:“換宮住也不是什麽大事兒,都說許美人是掌印同鄉,掌印待她這般不客氣,不怕被人背後說嘴?”她抬眼,興致勃勃:“還是外麵人亂嚼舌根,她根本不是您同鄉?”


    薛元垂眸,神色淡淡的:“臣深證不怕影子斜,旁的人說什麽臣管不著。”他轉眼看了看天色:“事兒既然辦完了,咱們這就回去複命吧。”


    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薑佑聳肩歎氣,抬步跟他出了東輯事廠的大門,剛下邁出東華門,就見迎麵走來一個捧著香爐的黃門,她側身正要避開,就見那黃門腳下一個踉蹌,香爐裏的灰全撲了出來,她下意識地抬手去擋,卻沒見那黃門兩指撚著薄薄的刀刃,直直地向著她咽喉劃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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