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三十四年秋末——


    晌午剛過,一進一出的小院大門敞開著,梁峰手裏提了份荷葉裹著的糯米雞,來了小院門口先是探個頭瞅了瞅,隻見院中水井邊,一個小男孩坐在馬紮上正彎著腰洗衣裳,就不再見第二個人。


    梁峰臉上先是露出兩分失望,隨即臉上又輕鬆起來。


    他抬腳一點都不生分,直接進去,隻是腳步放得極輕,那小男孩就還真不知道院裏進了個人。


    這小男孩似乎是不太會洗衣裳,因為不太會所以洗的格外認真,全神貫注在洗衣裳這件事上。直到身後被人一雙手伸入腋下將他舉了起來才心中一驚。


    “二郎,你姐姐呢?怎麽就你一個人在家?”


    梁峰將許念舉了舉和平日裏人家逗小孩那樣,許念聽了聲認出是梁峰,這才心中穩了穩。


    誰知梁峰手欠的很,突然把他轉著往半空扔了一下,許念差點喊出聲,一口氣卡在嗓子眼,等梁峰再接住他,許念已經和梁峰麵對麵,兩人大眼瞪著小眼。


    梁峰隻在許念轉過來那一瞬見他麵上露出了點被驚到的表情,這會兒這小鬼又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模樣,看著特別不討喜。


    “你和人家小孩太不一樣了。”梁峰搖搖頭,“整日裏怎麽都沒點笑意?”


    許念不吭聲,伸出還沾著水的手麵無表情的往梁峰臉上一啪,秋末天已涼,水更涼,冰的梁峰呲牙咧嘴,這才把許念放下來。


    許念重新坐回小馬紮上,又彎腰去洗衣裳,隻是嘴裏小聲道:“等你從廢墟裏爬出來,走一路,見一路的死人後就也很難笑出來了。”


    梁峰耳朵很管用,許念說的聲音小,他也聽見了,張口反駁道:“哥哥我也是十五歲離家入伍,大小仗沒少打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就是因為活下來不容易所以才——”


    梁峰話沒說完,一老大娘探頭進來,臉還沒看清,聲音已經帶著幾分笑意嚷嚷開:“春娘,我家鹽用完了,火上正燉著湯,先借你點兒晚上就還。”


    許念起身,手在衣服上隨意抹了兩把,揚起臉眼睛彎著,嘴角也彎著,未見人先露出幾分笑意,回道:“我姐去鋪子裏了,嬸子你要多少?我給你挖三勺夠嗎?”


    “春娘不在啊?”


    這大娘踏進小院,見梁峰也在,手上還提著東西,心中便是了然,又見許念那秀致的眉眼下笑意盈盈,心情不覺間就好了幾分。


    李大娘笑著開口:“夠啦夠啦,麻煩二郎了,晚上我家那口回來就去買了還你。”


    那邊許念應了聲轉身往廚房跑:“嬸子你在院裏等我下,我去廚房給你盛去。”


    話落,許念已經鑽廚房裏了,梁峰在一邊目瞪口呆的看著,最後總算反應過來,王二郎不是不笑,這臭小鬼合著隻是對著他不帶笑啊!


    那邊大娘閑不住,和梁峰搭話:“軍爺剛從武場回來吧?”


    梁峰“嗯”了聲,這大娘又說道:“這家姐弟倆生的都真是俊,姐姐已經是副好顏色,但現在再看二郎,看起來比姐姐還要俊上幾分,二郎以後說親可不用愁嘞。”


    “就是可惜……”


    李大娘又歎氣,梁峰去看她:“可惜什麽?”


    “孤兒寡姐的,家裏沒人,春娘嫁對了人就算了,嫁錯了就是任人欺負,娘家連個說話人都沒有。”


    李大娘這邊說道,許念已經捧著個小碗出來,裏麵小半碗鹽,李大娘便閉上了嘴,迎過去接了鹽,再三道謝才離開,走時卻是對著梁峰“一副你懂得”的模樣笑了笑。


    梁峰無語半晌,倒不是無語這大娘想的到多,隻是無語旁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對王春娘何意,可王春娘愣是和不知道一樣。


    他琢磨著,小心問到許念:“你姐姐整日裏見我和你一樣沒個笑臉,是不是還在記恨五月末我摸她手的事?”


    許念心想你還記得當初為難我們換戶籍的事啊,隻是嘴上淡淡回道:“梁大哥你想多了,我姐姐心眼沒那麽小。”


    梁峰覺得這話可信度並不高,想了想把糯米雞往許念懷裏一塞:“這雞子你晚上熱一熱就可以吃了,我先走了。”


    說完,梁峰就已經走到門邊,他腳步頓了頓,又回頭對許念說道:“衣裳你別洗了,我晚上過來拿到我們軍營裏,我們那有專門洗衣裳的人。”


    等這話再落下,梁峰人已經連背影都不見了。


    許念抱著荷葉包著的雞子,知道梁峰肯定是去鋪子裏找朝霧去了。


    他在那站了會兒,鼻尖聞到糯米雞的香味,咽了咽口水,他和朝霧買下這個小院、盤了間鋪子後就相當捉襟見肘,肉這玩意他也是幾天才能見到一次。


    默默地擦了擦嘴角並不存在的口水,許念把雞子放到廚房裏,出來繼續洗衣裳。


    夕陽漸沉之時,朝霧回了小院,院子裏扯了兩根繩,此刻上麵正整整齊齊的掛了兩排洗好的衣服。


    朝霧又見廚房中有煙霧嫋嫋,她抬腳朝廚房走去,剛進去,就聞見一股糯米雞的香味,又見許念蹲在那往灶台裏麵添柴禾,灶台上米粥正在煮著。


    灶台下火苗燒的正旺,橘色的火焰照著許念側臉,朝霧趕緊過去:“二郎,你去歇著吧,我來做飯就行了。”


    許念這才起身,錘了錘腰,洗了一下午衣服他腰都快斷了。


    “我不是說了衣服擱那等我回來洗嗎。”朝霧走過去替了許念的位置,嘴裏碎碎道,“這都快入冬了,那水多涼啊,要是再凍著你怎麽辦。”


    說道這裏,朝霧抬頭,眉頭皺起來去看許念:“讓我看看你的手。”


    許念趕緊把一雙手背在身後,朝霧伸手他便躲,但不出三兩下就被朝霧把一雙手拽在身前。


    許念原本一雙細嫩的小手如今手心繭子手背粗糙,上麵還有著細細的小口子,今天更是因為浸了一下午冷水,如今一雙手已經紅腫起來。


    朝霧心中便是一酸,她不知道說什麽,許念像是看出她在傷心,一隻手抽出來覆在朝霧手上,小聲道:“姐姐,你看你的手上也是好多小口子,手心裏麵還都是繭子,你是女孩子都能吃得下這麽多苦,我現在是家裏唯一的男孩了,你不能太嬌慣我,咱們家……不比從前了。”


    頓了頓,許念垂下眼皮,突然微微笑道:“我以後會有出息的,到時候給你攢一筆嫁妝,姐姐如果以後遇到喜歡的人,我一定讓姐姐風光出嫁。”


    朝霧收起心間酸楚,鬆了手回去繼續生火做飯,嘴裏回道:“我不嫁人,以後就指望你娶媳婦生幾個娃娃,到時候你不要嫌棄我,我這輩子就是照顧你、照顧你的娃娃了。”


    許念心下歎氣,朝霧骨子裏還是把自己當做他的侍女,忠心事主固然是難能可貴的品質,可是這世間已經沒有許念和朝霧了,朝霧未免太過固執。


    “女孩哪有不想嫁人的?你隻是還沒遇到喜歡的人,等你遇到了就想嫁了!”


    許念語氣放輕鬆,搖頭晃腦故作天真,朝霧回頭瞪他。


    許念笑嘻嘻的往外跑:“我覺得梁大哥就不錯,那雞子就是他掂過來的,我可不覺得是拿給我吃的。”


    朝霧臉上一紅,可隨即想到梁峰是楚*官,心中又是一冷,低下頭強迫自己不要再多想。


    夜色初落,房間裏掌了燈,朝霧和許念坐在一端,另一端梁峰腆著臉要朝霧給他也添副碗筷。


    朝霧想把這人趕出去,許念那邊已經跑去給梁峰拿了碗筷,許念嘴上還說道:“我好幾天沒吃肉了,謝謝梁大哥拿的雞子。”


    梁峰聽到這話,頓時有些心疼朝霧,眼神飄過去一副“心疼”的肉麻模樣,朝霧隻覺身後起了股惡寒,搓了搓胳膊想把梁峰拽出去揍他一頓。


    孩子老犯熊。


    ——揍一頓就好啦。


    許念看朝霧臉色就知她想做什麽,心中默默吐槽,這邊伸手夾了一個雞腿放到朝霧碗裏,又夾另一個對梁峰客氣道:“梁大哥,吃雞腿。”


    梁峰自是伸筷子擋回去,讓許念趁熱趕緊吃,許念低下頭便啃起來,他現在開始長個子了,不吃飽晚上大半夜能餓醒。


    “春娘,你帶著二郎不容易,就沒想過再找個人?”


    梁峰從朝霧定居在縣裏,就開始獻殷勤,隻是這家夥對著女孩不是很會說話。


    許念在那把雞骨頭吐出來,心裏臥了個大槽,你忍不住問朝霧心意就算了,就不會把話說得委婉點嗎,讓人家姑娘家怎麽回。


    但朝霧並非普通姑娘,真論起功夫,梁峰絕非朝霧敵手,朝霧這邊給許念夾了個雞翅,才淡然回道:“你是楚國人。”


    梁峰嘴上不會說話,但人卻不愚鈍,甚至與聰明也挨得上邊,聽到朝霧的話就明白,楚人亡許,滅國之仇橫亙在二人之間。


    許念這時卻悄悄出聲,他聲音說的極輕,那話也極其有意思,他說道:“五月末換了戶籍,楚國新法規定免許地三年稅務,還任派能者上位,更是開始了史無前例的科舉製,還將江南一帶的貪官連根拔起,新上任的官差最差也是無功無過。如今秋末,你看外麵一片歌舞升平,誰還記得亡國之恨,民眾自古以來在乎的隻是能不能吃飽飯穿上衣服而已。”


    梁峰和朝霧詫異的看著許念,許念聲音更輕了:“什麽許國楚國,天下本無國界,無非是上位者的遊戲罷了。”


    這話一出,可就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了,頓時滿室皆驚。


    梁峰徹底愣住,半晌他看著許念,聲音極其嚴肅:“以後這話你萬萬不可在人前露出分毫!”


    許念裝作不在意,去啃雞翅,嘴裏含糊道:“我也就是和你們親近才這樣說的。”


    心中卻是一陣後怕,他怎麽就沒忍住在梁峰麵前說了這話,本來隻是想表達不用介意許國楚國,讓朝霧想開點,沒想一時就說了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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