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不需要麵具?是說他的臉已經如同麵具般不露聲色了麽?


    赤霄覺得他該對此一笑而過,但實際上,他一點也笑不出。“本座該多謝你誇獎?”


    這話語意平淡,聽不出是肯定還是否定。圍觀諸人更加雲裏霧裏,不知道兩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挑起話題的晏維清卻沒接這話茬。他垂下眼,很快又抬起,麵色沉穩。“此地方圓不過四五丈。”


    赤霄隱藏在紅銅麵具後的眉梢微微一掀。隨便就能看出來的事,為什麽要特意提出來?“是又如何?”


    圍觀人群中起了一陣細小的騷動,因為有幾個開始懷疑晏維清要說出界就算輸這樣的話。畢竟這次比試的起因很莫名,點到即止雖然掃興,但也不是說不過去?


    然而,幾個通曉內情的人麵色更難看了一些。


    “不如何,”晏維清忽而微微一笑,“隻是,若有意外……”


    後麵停頓很久,赤霄便自然而然地接過去:“沒有意外。”他十分篤定,一瞬不瞬地凝視晏維清雙眼。“生死勝敗,自有天命。”


    這無疑在說勝者生敗者死,人群中霎時一片嘩然。等回過神,他們又有些理應如此的感覺,同時變得更加激動——


    劍神本不該說意外這種詞,但他說了;劍魔本不該回應這種疑問,但他答了。很明顯,點到即止,不如不比;反過來就是說,全力以赴,不死不休!另外,既然都是天命,那不管結果如何,不管是正道中人還是魔教堂眾,都不能借機滋事,連報仇都不行!


    晏維清自然一點也不驚訝。並且,他十分清楚,赤霄肯定會這麽說。


    能步步為營、冷靜清晰地規劃好自己的死亡和身後事,這已經足夠令人瞠目結舌。可赤霄能做到不說,還有本事待它像吃飯喝水一樣平常,好似一切都理所應當——


    可世上從來就沒什麽理所應當的事,包括正邪不兩立!


    內息一瞬間洶湧到幾乎沸騰,但晏維清一點都沒顯露出來。等它重新平複下去,他才繼續開口:“我五歲練劍,如今已有二十餘年。”


    赤霄不在意地一哂。“若要比這個,那是本座輸了。”


    眾人又是一陣嘩然,震驚至極。真的假的?晏維清這樣的已經是天才,赤霄比晏維清用時還短卻能與之比肩……這要怎麽說?人比人氣死人?


    晏維清靜默了一小會兒。他當然知道赤霄是什麽時候開始練劍的,因為赤霄棄刀從劍的原因大概正是他。從前他不覺得這有什麽,但近年回想起來,竟有上天注定一般的宿命感。


    ……宿命?嗬!


    不過他這次很好地克製住了自己,從內息到語氣都是。“從劍沾血開始,”他沉聲道,“它就是殺人的凶器。”


    “劍從造出來開始,就是殺人的凶器。”赤霄輕柔地糾正他。“不管是你、本座、還是其他人,都沒有區別。”


    ……劍是凶器,出鞘見血是自然;可你見了我的心頭血還能收劍,又怎麽說?


    晏維清喉頭不住翻滾著這句無法當眾述之於口的話。確實,這並不需要問,他已經知曉答案。他甚至還知道,赤霄為何能這麽理所當然地做出來、反過來又理所當然地否認自己。但他知道,並不代表他就這麽全盤接受。


    想到這裏,他麵上反而又是一笑。“那是極好。”


    “確實極好。”赤霄頷首。他不願多想也覺得沒必要多想,因為在他心裏,今日之事早已塵埃落定。若要說還剩下什麽,那大概是對盡興發揮的期待、對最終一戰的渴求……


    他眼裏微微放出了光,從未離開劍柄的手也小幅度收緊了。


    晏維清對赤霄的姿態變化再熟悉不過,更別提他們倆此時距離不遠。對方斐然的戰意輕易激起了他的,讓他全身都開始蠢蠢欲動——


    惺惺相惜的欣賞,棋逢對手的快意,最終凝聚變化成劍鋒出鞘的決然……


    “錚——!”


    完全是同時,兩柄劍都脫開了束縛。烏劍沉沉,其上一絲光也不見,去勢奇疾,卻幾近無聲;相比之下,赤劍水流雲動般快速,全身都縈繞著流炎般的紅光,就和主人一樣奪人眼球——


    眾人一顆心頓時提到嗓子口。


    “好快的劍!完全看不清!”


    “之前誰說赤霄死了、又或者走火入魔的?瞧那紅光,就知道他好得不能再好了!”


    這些話都沒說錯。不管是晏維清還是赤霄,一劍封喉都在瞬息之間;現在二人比試,顯然隻能更快。


    另外,赤劍之所以為赤劍,除卻它固有的血色外,還有心法的緣故。若赤霄在劍上灌注內力,一把劍看起來就是火劍,像能觸之即燃。中原武林可沒有這麽詭異的心法,不免讓人覺得妖異如魔。同時,正道武林眾人也把它的光芒深淺當成赤霄內力高低的標誌。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兩人就過了百八十招。樹木受到波及,撲簌亂響;岩石劈啪碎裂,向下崩落,很快就被霧氣未散的深淵所吞噬,連個落地聲響都聽不見。


    而意料之外的是,觸之即燃竟不是眾人的妄想——


    赤霄那緋色劍氣之所經,明明看著春桃一般嫣然,可葉麵大片大片地焦黃枯萎,就像真被惡狠狠地燒灼過似的。


    “華山之時,尚未如此。”下花大師頓時一凜。他的言外之意很明顯,就是赤霄的功力增長極快。


    元一道長的訝然卻少了幾分。“對赤霄來說,算不得令人吃驚。”他緊盯著一紅一白兩道身影時而交錯時而分開、快得幾乎無法捕捉,嘴裏還不忘補充:“以今日之境與四年前相較,貧道以為,他怕是十來歲才開始練劍。”


    ……難道說,赤霄隻花了十幾年就練成了如此高深的劍法?!


    聽到這些話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可怕若此,不愧是魔頭!“幸而晏大俠閉關的成效十分卓著,不然……”


    不管這個“不然”後麵是什麽,雲如練都不想知道。想要幫忙卻毫無插手可能的無力感讓她嘴唇緊抿,手指不自覺地掐進手心。而雲長河捏著折扇扇骨,指節和臉色一起愈發白了。


    此時,赤霄剛和晏維清錯身而過。準確來說,是他們的劍斜拉著過去,在金屬刺耳的哧啦聲中迸出幾星火花。


    赤霄就在這幾星火花裏看到了他之前沒注意到的東西。一縷白霧從劍間升起,很快就飄散著消失了。


    ……白霧?那是水氣形成的白霧麽?如果是水氣,又是哪裏來的水?


    赤霄沒法不多分給烏劍一些目光。所以,在他們下一次的短兵相接中,他震驚地發現,那黯沉的劍身上竟凝結了一層幾不可見的薄冰!


    ——怎麽會這樣?難道是……


    “你……”赤霄雙眼微微瞪大了。這本是個幅度很小的動作,奈何兩人現在幾乎是麵貼著麵——當然,隔著兩把毫不退卻的劍。


    “專心。”晏維清道,聲音輕得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若你這樣敗了,我這勝也毫無意義。”


    這話是事實,然而不符合眾人對劍神的一貫印象,赤霄能夠理解對方低聲的緣故。但是,若這種變化是因為玄冰雪種——八成是因為玄冰雪種——那晏維清是不是還有什麽沒告訴他?


    赤霄難得有些後悔,還有些心驚。玄冰雪種沒有眾人以為的絕情斷欲作用也就算了,但若是會改變內息冷熱、以至於影響使用者身體的話……那他不是真的害了晏維清?


    短短一個念頭之間,兩人又戰過三個來回。


    “我說過了,專心。”晏維清在他們距離再次縮短時道,聲音也如冰一樣冷,語調毫無起伏。


    赤霄本就在盯著他。見那人眼裏沒有任何玩笑成分,他迅速收了剛發散一點的心,凝起內力,一攔一推——


    砰!


    似乎有什麽無形且高溫的東西炸裂開來,震得晏維清不得不飛身後退躲避。在那灼人氣浪的衝擊下,南天一柱似乎都搖晃了幾下。而他隻是低頭,眼見著自己雪白的衣襟上有一點迅速轉作焦黑,像濺了火星。


    一陣目瞪口呆的靜默,然後圍觀人群慢慢騷動起來——


    “炸了……那是什麽?劍氣嗎?”


    “從沒見過……”


    “是不是魔教的那什麽教主心法?他到底練到幾重了?”


    這些話,對晏維清而言就是一轉身的功夫,甚至更長。因為在見著那個黑點的同時,他已經果斷地旋身揮劍,迅疾遞出——


    一片雪白的劍光鋪天蓋地地落下,炫目而輝煌。它去勢鋒銳,似乎它麵前的所有東西都會被利落地劈做兩半:樹木岩石無法阻擋,血肉之軀更不必說!


    眼見著那白光朝自己直直劈落,赤霄立即向邊上閃身。然而,他腳剛挪開,森然冷冽的劍氣就緊隨而至,半幅妃紅衣袖應光而斷。再等白光落地,亂石與落葉夾雜的地麵立時顯出一道極深的溝壑,邊緣還在瞬間凝結出了一層針狀白霜。


    換成是其他任何一個人、又或者慢那麽一丁點,這都是必死的殺招!


    赤霄盯著自己手臂上忽而多出的長條血痕,再抬頭望向不停歇地攜劍而來的晏維清,唇邊竟凝出了一朵無人能見的微笑,似乎根本察覺不到刺痛。腳下地麵顫動愈發劇烈,但他一點也不在意,隻舉劍對上。霎時之間,兩人複又戰成一團,殺得難解難分。


    這樣的一幕,圍觀眾人看起來理應熱血沸騰。但實際上,一半的他們確實覺得這決戰精彩得無法移開眼球、不枉早早地來蹲守,另一半的他們則開始感到莫名的緊張和心跳——


    在晏維清毫不留力的一擊下,南天一柱開始往東歪斜下去。被破碎的地麵帶著,那兩人也越戰越向東。可南北東三麵底下都是萬丈深淵,已經有更多的斷木碎石消失在那宛如凶獸之口的迷霧中——


    “南天一柱要塌了!”雲如練竭盡全力地大喊,再也顧不得其他。“快下來!”


    然而,石柱崩裂傾落的動靜本來就很大,輕而易舉地蓋過了她的聲音。


    見兩人誰也沒有退後的意思,下花大師一雙白眉皺得死緊。“不好!”他隻說了這麽一句,就立刻飛身下山,元一道長緊隨其後。


    其餘少林和武當弟子愣了一愣,趕忙跟上。然而,還沒等他們下到半山腰,赤霄又差點再次被劍氣擊中。


    之所以說差點,是因為這次沒保住的是麵具。很多人對那下麵的真容極有興趣,但現在沒一個顧得上看——


    赤霄躲開的第二下,可是實打實地攔腰劈在南天一柱上!


    一聲沉悶的轟隆聲後,眾人眼睜睜地看著巨大的石柱四崩五裂,呼嘯著墜下崖去。


    一行人急急地衝到陡崖上時,未散盡的煙塵還在紛紛揚揚,消失的石柱留下了一個斜傾坑狀豁口,那些似乎永遠不會散開的雲霧依舊遮掩著底下可怖的深淵;而不管是紅衣人還是白衣人,都什麽蹤影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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