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幾日趕路,白山教一行人在計劃中的時間抵達百丈峽。此地距離武陵源的金鞭溪入口隻有十幾裏路,而由金鞭溪入口再到南天一柱也隻有十幾裏路。


    “……經騾馬峪一路往西,看到金鞭溪時沿河向南,過了蠟燭峰之後,西望即可見到南天一柱。又或者可從武陵源南麵的老木灣直接爬上山道,沿著走三四裏便是。”


    一進客棧,百裏歌就盡職盡責地把下屬匯報的地形信息告訴給赤霄。


    赤霄微微垂眼,手指習慣性地在赤劍劍柄上小幅度來回摩挲,沒什麽特別反應。“還有別的麽?”


    “有。”百裏歌立刻補充,“武陵源山峰林立,南天一柱卻比較稀奇。它原本是根直下直上的柱子,高五六十丈,四五丈粗細。然而多年風力吹蝕,現在它底下比上頭還細些。”


    ——頭重腳輕的石柱,這是隨時有可能倒下來的意思嗎?


    危寒川和宮鴛鴦都在一邊聽著,此時各個神色嚴肅。難道正是因為頂上足夠危險,晏維清才定南天一柱為決戰所在?


    “還有……”百裏歌說這話時簡直不敢看那兩人的反應,“南天一柱本就立在懸崖上。那山崖隻有西麵一條路能上去,其他三麵……”他又卡住一會兒,“絕淵深不可測。”


    如他所料,危寒川和宮鴛鴦果然齊刷刷倒抽一口冷氣。這已經不是一般的非死即傷了……萬一從柱頂受傷跌落,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赤霄卻依舊沒反應。不僅如此,他還淡淡稱讚了一句:“果然是好地方。”


    ……這特麽哪裏好了啊?!


    宮鴛鴦差點就要昏過去了。直到三人一起出來,她才堪堪回神,忍不住道:“不是說武陵源山峰林立?也許能從近處的山上做一些……”


    她沒說下去,但其他兩人都知道她想說什麽——提前拉個網什麽的,以防萬一!


    杜絕最壞結果的可能,這事兒百裏歌當然想過。隻不過,地形險要乃至無法準備是一回事,赤霄願不願意讓他們做又是另一回事。以他的猜測,赤霄根本不會同意!


    危寒川也這樣認為。“怕是不好做。”他情緒同樣低沉,“若是用不上,做了也白做;而若是用上了,那麽大的動靜誰都能發現,聖主的一世英名怕就給咱們毀了。”


    宮鴛鴦頓時噎住。她很想說魔教的名聲很糟糕,絕對不差這麽無關痛癢的一條,但赤霄的態度確實不可忽略。決戰前給自己準備好退路,這是心虛呢,還是怕死呢?以赤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那是決計不可能接受的!


    而赤霄呢,他倒是真心誠意地認為晏維清選得好。直白一點說,在他眼裏,戰敗等同於死亡,也最好是死亡。


    這不是什麽氣性,也不是什麽傲骨;他隻是單純地認為,他和晏維清再糾纏下去必定要出事,前些日子嵩山華山峨眉找上炎華莊就是個壞兆頭。他一直都知道勸說晏維清改變主意是很艱巨的任務,所以他本指望玄冰雪種能派上用場,勉強算得上好聚好散。但漏了絕情斷欲的意外,就隻剩一途可走——


    死。


    他不會主動卸下白山教教主,也不願意看到晏維清失去正道武林中的地位;再考慮到偷摸往來不是他們任何一個的作風,那就隻有死一個了。至於死的是誰……


    當然是他自己。


    對這個答案,赤霄沒有任何猶豫——沒錯,他清楚地知道現時的他比不過晏維清,在約戰時就知道了。


    “不過一死而已。”


    前些年,在被內心瘋狂滋長的暗火灼燒時,他就認為,相比於走火入魔,死在晏維清手上絕對是條好路。而現在,就算晏維清說過他無法真正動手殺他,戰敗墜崖的結果也是不錯的。


    想到這裏時,赤霄哂然一笑。


    平平淡淡老死,不若轟轟烈烈早死。更何況,從晏維清為他南下杭州開始,後頭的事情都是他平白賺到的。另外,教務在他下山之前就已經安排停當。而當中取丁子何性命這殺雞儆猴的一招,已經足夠鎮住正道武林中某些蠢蠢欲動的人。


    如果一定要說他在這計劃裏虧欠誰,大概隻有晏維清……


    “又為你做了個決定,你想必不會喜歡。”赤霄低聲自言自語。“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繼續坐了一會兒。雖然一切都已經很清楚,但他還是不可抑製地想到那雙星辰一樣的眼睛。不公平是肯定的,舍不得也無法忽略。孰對孰錯,他不能自己評判,不過晏維清自己也說過世上無絕對。他隻能奢望,他死後晏維清能忘了他;這大概就是最完美的結局了。


    理智做完決定,心中卻毫不輕鬆,赤霄幽幽歎了口氣。眼見著日頭還早,他幹脆起身出門。


    百丈峽中隻有一個村莊,漢民和土家族混居,平素裏很少有外人來,集鎮也小。另外,去武陵源的路有好幾條不說,此時前來觀戰的武林人士也早進山去搶有好視野的位置了,完全不用擔心被人認出。


    所以赤霄沒費神戴麵具。他剛到時就發現街道上人不少,大多還是青年女子,一問才知道這是因為當地的女兒會快到了。他信步而去,發現人流最後都匯聚到一塊空地上。


    小夥子們戴著闊耳寬鼻厚唇的儺神麵具,圍著十幾個盛裝打扮的年輕姑娘繞圈,同時搖頭擺手地跳舞。那些姑娘身上金銀首飾閃閃發光,齊聲唱著歡快的調子,眼睛不住地在那些隻露出眼睛的麵具上逡巡。


    不管是歌聲還是舞姿,都和江南之地毫無相同。赤霄停腳看了一會兒,隱約猜出這是在雙向擇偶。他對這個沒什麽興趣,然而他的衣著容貌實在太醒目,很快就被人塞了一張麵具,接著就有許多雙手把他推進那個跳舞的圈子裏。


    換做是平時,赤霄肯定掉頭就走。可這次不知道是心情太差還是氣氛太好,他竟然真的戴上麵具跳起舞,簡直鬼使神差一般。


    不得不說,赤霄的身高和氣質都足以讓他鶴立雞群,大多數人在他還沒加入時就已經注意到了。年輕姑娘的歌聲清澈又婉轉,目光多情又柔軟,細細密密地給他罩了一張春水編就的大網。


    赤霄本就是路過,心忖再玩就該成真的了,便想找個機會脫身。但他一定神,就發現有誰在人群外遠遠望著他。那人也戴著儺神麵具,眼神中有幾分和那些姑娘相似,以至於他沒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晏維清……


    在心內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赤霄簡直想歎息了。他退出圈外,然後再把晏維清拉回來。異族姑娘們剛失望沒多久就變成了驚喜,情緒更加高漲。


    “……你絕對是故意的吧?”在嘈雜的人聲中,晏維清問,語氣裏似乎壓著笑意。


    赤霄沒回答這麽明顯的問題。“趕緊動手,”他同樣低聲地回,“若是這麽簡單的舞也學不會,以後就別說我認識你。”


    晏維清當然配合,但更加忍俊不禁。因為他設想了這幅畫麵給武林中人看見後的震驚呆滯,不由覺得那些人還是在山裏吹風的好。


    幾丈開外,見著兩人拉在一起後就再也沒放開的手,宮鴛鴦想要上前的腳步遲疑了。她從未看好過晏維清,滿心隻替自家聖主不值,覺得赤霄簡直在犯傻。可現在一看,原來是那兩人都在犯傻麽?


    ——所以到底你們誰能想個辦法,別搞什麽勞什子的決戰啊!


    宮鴛鴦越想越心煩,最後破罐子破摔地覺得眼不見為淨,一跺腳走了。而等這一場活動結束後,兩人避開人流,尋了個僻靜場所。


    因為長時間的緊密交握,赤霄隻覺得手心已經開始潮乎乎地發黏。他試探性地動了動,果然沒能把手抽出來。


    晏維清似乎沒察覺到。“這麵具竟然比你平日裏用的還醜些。”他評價,順手揭下赤霄臉上的那張。


    赤霄沿著對方手裏的麵具看到對方臉上的那張,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但張口隻吐出一句:“明日幾時?”話音剛落,他就感到對方手指一僵。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嚇人的沉默。交纏的十指一點一點地分開,有風吹來,掌心寒意頓生。


    最後,晏維清終於沉沉開了口。“午時。”他轉身要走,又硬邦邦地丟下一句:“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該換一種說法,不死不休吧?


    在確信人離開後,赤霄臉上終於顯出了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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