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頭亭邊,素樂和尚正在遠望湖麵上幾艘齊頭並進的龍舟。他剛想對此說點什麽,一轉眼就見到晏維清直直地盯著另一個絕對看不到船的方向,不由狐疑:“你在看什麽,晏大俠?”


    不過一句話的功夫,那張熟悉的臉就隱沒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裏。雖然這不算意料之外,晏維清還是麵色微沉。見他就跑,他果然沒猜錯的意思?


    “一個故人。”


    聽著這十分吝嗇的四字回答,素樂和尚不太相信隻是單純的故人。好在,他一直是個很有眼力見兒的和尚。“若晏大俠有事,龍舟賽不看也罷,咱們這就回去吧。”


    要赤霄自己說,他可不認為他離開斷橋是逃跑,充其量就是走得利落了些。也正因為如此,他暫時不出門、以便避風頭的應對策略並沒特別大的用處——


    富貴人家的排場實在引人注目;有人存心要找,費不了多少力氣。


    “許久不見,九春。”


    赤霄剛走進客棧大堂就聽得這麽一句,立時就知道自己大意了。再一轉頭,果然對上了那個剛見到的人,以及邊上一臉正兒八經、但實際十成十好奇的素樂和尚。


    這時候裝不認識顯然毫無用處。“原來是晏大俠。”赤霄隻得硬著頭皮應了。


    他今天沒有佩劍也沒戴著麵具,晏維清可以清楚看見那豔麗精致卻隱帶淩厲的眉眼。“難得見你出來走動。”


    “江南美景,確實值得一看。”赤霄這麽回答。他剛開始時確實被打了個猝不及防,但現在已經定下神。還有個和尚在邊上,晏維清能說出或者做出什麽不合常理的事?


    果不其然,兩句寒暄後,晏維清主動轉圜道:“九春上次去過南少林,不知兩位都還記得嗎?”


    雖然赤霄對少林沒什麽好感,但現在可不是鬥氣的時候。“九春見過素樂大師。”他嘴上客氣了一句。


    反倒是素樂十分詫異。他剛聽到九春的名字就在懷疑,而後麵晏維清的話更印證了他的懷疑。“你就是九春施主?”他難掩驚訝,“不過一年功夫,你……”長得怎麽這麽快?


    “這還要多謝晏大俠。”赤霄幹脆把麵上功夫做足了,“若不是他出手相助,九春怕是活不到現在。”


    素樂和尚“啊”地一聲,有點悟了。


    雖然性子好像不太一樣,但從臉來看,確實能發現對方身上依稀有一年前少年的影子。另外,周身那不露聲色的沉穩顯然是極高的武功帶來的。


    怪不得九春當時可以輕鬆跳過九九蓮花大陣!原來是他底子好!至於脾性變化,也許是毒物導致的?


    “是九春太過客氣。”晏維清接口道,“既是朋友,晏某必當傾力相助。”


    赤霄一直在控製自己的表情動作不露破綻,聞言還是沒忍住多看了晏維清一眼。朋友?這就是晏維清給他們倆之間的關係下的新定義?可他好像還是擔不起啊?


    “這是當然!”素樂和尚不疑有他,大力肯定:“晏大俠對朋友一直無可挑剔!”


    晏維清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唇角。“況且,九春還認識長河和如練。”


    一看他那小動作,赤霄就覺得重頭戲來了。此時一聽,果然沒好事。原來晏維清拉著素樂和尚的真實用意是這個——


    借別人之口,好把他拖去白玉宗赴宴!


    果不其然,素樂和尚雙眼一亮。“原來如此!”他欣喜道,“想必九春施主一定已經收到兩位雲施主的婚帖了?”這話雖是問句,但語氣完全肯定,明顯對雲複端的熱情豪爽抱有強大信心。“那正好一起啊,晏大俠和貧僧也要往神女湖去!”


    ……現在說他沒空還來得及嗎?


    赤霄實在忍不住腹誹。但迎上晏維清不閃不躲的目光,他就知道,若他推了這一次,對方還會來個下一次,直到達到目的為止。“那真是九春的榮幸。”


    表情語氣都堪稱完美,但素樂和尚莫名聽出了那點勉為其難。


    說真的?勉為其難?他十分懷疑。雖然九春來路成謎,但能被劍神稱作朋友的人可沒幾個,誰都應當不會介意三人一同上路赴宴。


    但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晏維清和九春之間的氣氛確實有點微妙,哪裏怪怪的。隻可惜,晏維清從不多話,而他和九春也就打過招呼的關係,總不好問得太細。


    不管有什麽誤會,多處處,說出來就好了……素樂和尚最後這麽想,樂觀程度完全人符其名。“那實在太好了!”他撫掌笑道。


    這麽一來,已經包下整座客棧的赤霄自然得做個朋友樣子,讓晏維清和素樂和尚一起住下。至於和兩人一同離開天台山國清寺的素喜和尚,因著北少林還有事,匆匆來過一趟就先離開了。


    杭州與巫山相距兩三千裏地,以武林中人的腳程,十數日完全夠用。所以,晚飯後,素樂和尚便很有心情地提議三人一起出去看花燈。“左右無事,享享平常人家的太平盛世,豈不妙哉?”


    這和晏維清之前硬要拉著他去登中秋彩船遊長江時的調子簡直異曲同工,赤霄現在深刻理解為什麽晏維清能和南北少林交好。


    ——可他一個眾人公認的大魔頭,為什麽要和正道武林第一劍以及來自武林泰鬥少林的和尚一同出遊啊?早知道會變得這麽尷尬,他就該真的腳底抹油,走為上計!


    “這自然是好的。”晏維清道,又有些遲疑。“隻不過,九春看著似乎有些累。”


    “是嗎,九春?”素樂和尚立刻關心地看向赤霄。“若是這樣的話,那不如貧僧自行前去,你好好休息,晏大俠也留下來陪你?”他知道晏維清醫術高明,九春之前又中過毒,此時理所當然地把晏維清說的“累”理解成了餘毒未清或者身體虛弱的委婉表達。


    麵對這種關切,赤霄隻覺得頭都大了一圈。和晏維清留在客棧裏,那還不如三人一起去看花燈呢!“多謝大師美意,”他趕緊澄清,“但早就聽聞西湖花燈也是一絕,我想看很久了。”


    “那就走罷。”晏維清說,果斷得仿佛剛才的遲疑根本沒出現過。


    看到這樣收放自如的演技,赤霄不免有些氣悶。傳說中的絕情斷欲在哪裏?還是說,就算對著朋友,晏維清也是這種不動聲色地圍追堵截的態度?


    識情知趣的素樂和尚再次肯定了這兩人之間有點誤會,他杵在一邊顯然隻能影響他們修複關係的速度。所以出門之後,他見著哪裏人多就往哪裏擠,還沒捱到西湖邊上就成功地把自己給“衝散了”。


    不得不說,素樂和尚做得其實已經很隱蔽,但還是逃不過劍神劍魔的火眼金睛。


    少林和尚果然是名不虛傳的榆木腦袋!


    赤霄麵無表情,內心則在惡狠狠地腹誹。早知道少林也這麽不靠譜,他就……不,不對,素樂和尚不是不靠譜,而是下意識就幫著晏維清!


    晏維清大概能猜出赤霄在想什麽,也並不戳穿。“看來素樂大師確實喜歡花燈。”他隨口找了個理由。


    四周全是人頭,赤霄根本沒法指望把素樂和尚拖回來。“確實是。”他勉強微笑,實際上已經有點兒咬牙切齒。


    晏維清沒再說話,兩人便沉默地一路走下去。


    天色已暗,街道兩邊點起了各式各樣造型的燈籠,空中飄散著粽子、艾葉、菖蒲、雄黃酒夾雜在一起的香味。龍舟大鼓的鏗鏘聲響自遠處隱約傳來,和近處談笑叫賣聲混合,意外地衝淡了那種無形的尷尬。


    “聽說你閉了半年關。”赤霄重新開口。雖然這次見麵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但這大概是他們注定要當麵說清楚。


    晏維清點了點頭。“嗯。”


    在斷橋上看見對方時,赤霄就能感覺到晏維清周身氣勢與之前不同。雖然晏維清已經極力收斂鋒銳,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成為最鶴立雞群的那個。“恭喜大成。”


    這話說得比丁子何還簡單,裏頭也確實真誠,然而晏維清微微一震,因為那大部分要歸功於玄冰雪種。“這早在你預料之中。”他沉聲道。


    “確實。”赤霄並不否認。想了想,他幹脆直接攤牌道:“我曾說過,最快半年,最晚一年,我會再來找你。”


    ……也就是說,不管後麵出了什麽事,赤霄都是要把玄冰雪種送給他的?換句直白的,在知道玄冰雪種可使人斷情絕欲的情況下,赤霄依舊堅持把它送給他?


    ——這人根本就沒想過他們能成吧!


    雖然晏維清已經想到了這一茬,但猜想顯然和赤霄親口證實是兩回事。若放在之前,這結論絕對能讓他氣得兩眼發黑。他喜歡誰不喜歡誰,赤霄憑什麽替他做決定?過分苛待自己,赤霄又憑什麽覺得他會坐視不管?


    想到這裏,晏維清忽然站住了。“你後悔了嗎?”


    赤霄愣了愣,也跟著停下。“當然不。”他笑了笑,絕對溫和無害。“玄冰雪種放在那裏隻是擺設,真用了才有價值,你無須在意。”


    這僅僅回答了玄冰雪種的表麵價值,晏維清並不滿意。他的視線沿著早已熟得不能再熟的臉部輪廓一分一寸地細細描繪,愈來愈想知道對方心裏更深的東西,但最終還是沒問出口。


    一方麵是因為他其實能預料到回答,一方麵則是因為他擔心,有些話說出口便真的沒有轉圜餘地——


    江湖人都說劍魔心狠手辣,他看赤霄也確實心狠手辣。隻不過,那心狠手辣的勁兒用得不太是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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