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夜,白山頂。


    議事廳裏,秦閬苑就著燭火跳動的光芒看完手中暗報,嘴角依舊平板。“嵩山、華山、峨眉、青城……這些倒是和預料中的差不多。”


    淩盧坐在他側麵,聞言冷哼一句:“這些自詡武林正道的嘴臉,真是看了就惡心!”


    秦閬苑點頭表示讚同,但並沒就此發表更多評價,好似習以為常。“其他有些氣候的,也就金棍門和五毒教。金棍門中,來的人並沒什麽大不了的。倒是五毒教……”他研究性地盯了淩盧一眼,“她們教主怎麽親自出馬了?”


    “這誰知道?”淩盧繼續冷哼。“五毒那個姓紫的娘們兒,性情向來乖僻!”


    “乖僻倒是真的。”秦閬苑又低頭去看攤開的線報。“聽說她在道口客棧那裏看中了一個女子,想收她入教不說,連三花五寶酒都拿出來了。”


    這下淩盧吃了一驚。“有這等事?”


    秦閬苑便把線報遞給他。淩盧一目十行地掃完,略顯狹長的眼裏全是懷疑,連帶聲音也少了平素裏慣常的刻薄:“這倒是稀了奇了……”


    “要我想,五毒教定然不會沒事就帶著她們的鎮教之寶到處走。”秦閬苑伸出食指,點了點黃花梨桌麵,“如果不是演戲,那就是她們另有所圖,還是小心為妙。”


    “既然她們也使毒,這事兒自然包在我身上!”淩盧立刻反應過來。


    秦閬苑要的就是這句話。雖然他覺得紫蘭秀的來意可能和淩盧有關,但他不關心其中原委,隻要淩盧自己處理掉就行。“那你肩上的擔子可又重了一些。”


    淩盧知道對方在說什麽,隻滿不在意地擺手。“這沒什麽好客氣的。我可不覺得,看住一個殘廢的家夥有什麽難的。”


    秦閬苑沒說什麽。張入機當然不是普通的殘疾人,然而他現在就和普通的殘疾人沒兩樣……不,中了淩盧的毒,肯定還要更弱。人質一邊一個,然後他負責堅守總壇,淩盧負責在道上放冷箭……這安排看起來沒什麽問題。


    “除去這些自詡武林正道的人外,還有些別的。”秦閬苑繼續最早的話題,“他們的人數和來處還不夠清楚,但好似晉冀魯豫道上的強人更多些。”


    淩盧不覺得有什麽意外。白山教在南邊勢大,沒什麽流寇草匪敢和他們作對,來的自然都是北邊的。“來得越多越好,”他陰笑起來,“我正缺幾個試藥的!”


    一說到試藥,秦閬苑便不得不多看了那張臉一眼。


    白山教的堂口順序是按照建堂早晚定的,一代一代傳下來,堂主年紀大小大致也照著順序,偶爾有幾歲出入。唯一的例外是宮鴛鴦:因為前一任弦堂堂主意外暴病而亡,她自動遞補上去,便成了堂主中繼任最晚、也是年紀最輕的。


    然而,若從樣貌上看,行五的淩盧才是八個堂主中最年輕的。還沒聽說世上有什麽靈丹妙藥能讓人真的永葆青春;現在淩盧要人試藥,試的什麽藥顯而易見。


    但還是老話,秦閬苑隻要教主之位;隻要淩盧支持他,其他統統無所謂。“那些強人人多口雜,還有江湖散客。若赤霄想趁我們不注意時上到白山,最好的方法莫過於混在那些人之中。”


    “確實,這樣找是有些難……”淩盧皺了皺眉,隨即又舒展開來。“可有張入機在,我不信到時候他自己不會現身!”


    “你自己心裏有數就行。”秦閬苑道,點到即止。“那些人上山,快則七日,慢則十數日。咱們做的準備最好都再檢查一遍。”他最後叮囑了一句。


    “秦堂主,這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談話告一段落,秦閬苑目送淩盧離開,原本帶著關懷的視線慢慢冷下來。


    淩盧從小心高氣傲,看中的東西都必定要拿到手,哪怕不擇手段。像赤霄,一個不注意就被這樣的人咬牙切齒地惦記上了。


    想想看,對淩盧來說,萬人之上的白山教教主都沒有赤霄的命來得有吸引力……那得是多可怕的執念!


    這種執念讓淩盧成為了一個好棋子,然而絕不是好部下。淩盧從不跟著其他堂主按排序稱呼;除非必要,他連某堂主都不會出口。他認定赤霄恃才傲物到沒把他們這些屬下放在眼裏,但實際上是他從沒把從教主到堂主的其他人放在眼裏!


    必須得說,赤霄確實是不世出的武學奇才,教主做得也算仁至義盡。可淩盧呢?若不是有些瘋勁兒,怕是連赤霄的一根小手指也及不上……


    燈花劈啪一聲,喚醒了沉思中的秦閬苑。夜已深,四下無人,他便自己取了袖中镔鐵判官筆,除去已經燃到焦黑垂落的油芯。燭光倏地一亮,映出了那張刻板臉龐上顯出的奇異微笑——


    等他大事一成,頭一個要除的便是淩盧!


    至於淩盧,他拐出好幾條走廊,才恨恨地啐了一聲:“那個姓紫的臭娘們兒,還沒完沒了了!”


    第二日。


    不知道是應了心情還是氣氛,一大早就不見日頭,滿天烏雲低回,一副風雨欲來的模樣。


    “日子不大好。”晏維清背著手立在窗前,似乎在遠眺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在看。


    赤霄坐在房中圓桌邊,聞言隻嗯了一聲。見過百裏歌和宮鴛鴦之後,他大致有了些想法,現在正等待時機。江湖散客必然不會自己打頭陣;而如果他沒料錯,嵩山等派今日必定會達成初步一致,因為拖不下去了。


    晏維清顯然也這麽覺得。“待到下雪之時,不管是出行還是別的什麽,都要更麻煩。”他回過頭,“你確實不想先上山?”


    赤霄很快就聽出了言下之意。照常理推斷,搶在別人上山前殺個措手不及,應該會更有利於救回華春水;但目前秦閬苑已經防範周全,那早晚並沒太大的區別。“無妨。”他說,想了想又補充:“且昨日五毒教來那麽一出,你我定然已經落入有心人眼中。若今日無緣無故消失,更惹人注目。”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晏維清點了點頭。“那就要混在那些人之中上山,再找個契機脫離。”先解決華春水、張入機以及赤劍的問題,再解決叛徒以及嵩山等派的問題!


    赤霄沒肯定也沒否定。他內心裏還是抵觸讓晏維清插足這個爛攤子的想法,然而他又很難拒絕晏維清。若他中秋時沒一時衝動,現在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這種後悔,晏維清隱約讀出了一些,心中暗歎。


    他不懷疑赤霄的心意,上次赤霄也確實說過“你贏了”這樣的話。但前頭十數年擺在那裏,赤霄不可能一下子就把心裏的顧慮都放下。事情開了頭,赤霄不好後退,然而也不見得會穩步前進。什麽都沒那麽容易:若說一句話就能得到圓滿結局,赤霄就不會憋著自己直到走火入魔也不吭一聲了。


    換句話來說,他們都是固執的人,隻有事實才能說服他們;不少問題還需要時間磨合,以達到他最終的期望。


    這麽想想,晏維清就覺得,不該逼赤霄太緊,至少不該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們馬上麵臨不止一場鏖戰,太過分心不是個好主意。


    “昨晚的事,是我太過急躁。”他忽而說。一字一句,無可錯辨。“我關心則亂……你不要往心裏去。”


    又來,晏維清真是把他的軟肋捏得清清楚楚……素來吃軟不吃硬的赤霄忍不住在心裏毫無形象地哀嚎了一句。一路上,晏維清處處示弱,已經是各種以退為進了好麽!這樣一來,他除了點頭接受,還能說什麽拒絕?


    果不其然,晏維清見赤霄沒出聲,便繼續陳述下去:“我那時隻是想到,若你一早就把那些居心叵測的人除掉,便不會出後來那樣的性命之憂。不過我冷靜下來再想,你既早已知道,那不動手肯定有不動手的原因。”


    話說到這份上,赤霄也裝不了鋸嘴葫蘆。“確實有。”他歎氣道,“我想你已經聽見了……還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晏維清迅速做了個排除法,馬上就恍然大悟。“……因為華春水?”


    赤霄點頭,然後挑了幾個重點說起來。


    白山教的傳統是,不管是教主還是堂主,都會在任上培養下一任繼承人,從中擇優。這種方式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換代時產生的動蕩,白山教借此迅速發展壯大。壞處當然也有,就是論資排輩的風氣明顯。


    作為補救措施,教義裏才有要求教眾親如兄妹這條。當然,教義的出發點是好的,但實踐情況另當別論。


    “……難道你原來不是……”晏維清幾乎在一瞬間就抓住了重點,關於赤霄似乎不合時宜的心軟,關於華春水顯然相當高的隱形地位,還關於為什麽會有人反叛。如果赤霄一開始並不是照教主繼承人來培養的,那這些問題全部都說得通了!


    “確實不是。”赤霄點了點頭。“我原來隻是塔城分堂主的兒子,和總壇十萬八千裏遠。然而老教主一眼就挑中了我;我原以為他想要我做近侍影衛之類,沒想到卻是教主……”他沒說下去,略微苦笑。


    現在,晏維清完全明白了。大家都在各自的跑道上辛辛苦苦熬資曆,突然空降了個年紀輕輕的最高領導……


    服?一開始怎麽都不服吧?


    “是華春水幫你坐穩了這個位置,而她顯然不希望你們自相殘殺。”他很快得出了最接近事實的推測。“大部分人最後還是承認了你這個教主,然而秦閬苑和淩盧並不……”他話鋒忽而急轉直下,從推測變成了冷冽:“他倆之中,誰之前有機會接任教主?還是說,都有機會?”


    “秦閬苑。”赤霄輕聲回答。“至於淩盧,我想他對我有點誤會。”


    ……什麽誤會能到置之死地而後快的程度啊?這肯定隻是不想要他擔心而輕描淡寫吧?


    晏維清的直覺這麽告訴他。那種直覺還驅使著他離開窗邊,走到赤霄身側,俯身握住對方放在桌麵的手。“我的錯。”他再次誠懇道歉,“沒有下一次。”


    赤霄垂目,小幅度動了動手,讓他們十指相扣。等他再抬起頭時,視線正正落入那雙星河般的眼眸裏。然後他突然發現,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太近了,似乎已經能聽到輕微吞咽口水的聲音……


    “客官,您要的早點來了!”


    店小二歡快地推開虛掩的房門,定睛一看,頓時覺得整個人不太好。


    ——臥槽,他看到了什麽?


    百裏歌覺得自己眼瞎了。不不不,他肯定沒看到聖主和劍神深情對望、並且似乎下一刻就能親在一起的樣子!這不可能!就算聖主想給他們找個聖主夫人,那也必須不能找晏維清這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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