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鷗隻說一句就停口,靜靜瞧著辛暮雲。


    辛暮雲喘了幾口氣,怒喝出聲:“莫騙人!”


    他十分激動,聲線扯得極高,竟破了音。


    但他又知道唐鷗是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騙他的。


    唐鷗緩聲補充:“死得不太舒暢,你若想聽,我可以慢慢跟你講。”


    辛暮雲胸膛起伏,捏著那串佛珠,渾身發抖:“唐鷗……唐鷗!”


    “阿彌陀佛。”性海轉身對著唐鷗,緩慢地開口,“唐施主稍安勿躁。辛施主已經放下屠刀,恩怨盡消……”


    唐鷗將手裏的劍狠狠往地上一刺:刺耳的石塊碎裂聲打斷了性海的話。


    “誰說恩怨盡消?”唐鷗一字字道,“他成了你們少林寺的人,你們要保他,這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性海盯著他,輕輕笑了笑。


    那笑意裏的含義十分複雜,但唐鷗卻在瞬間明白了。


    性海的意思是,他太天真。


    佛法不知何時成了一處天然的避難所。愧疚者、心死者、痛苦者紛紛投奔而來,以求在這蔽天菩提下尋得一方棲身之地。於是心懷不軌者,如辛暮雲這樣的投機犯,也趁機趕了過來。


    江湖上鮮少有人在仇家皈依佛門之後仍提刀來尋。一是難以進入少林寺,二是這就等於和少林寺為敵。


    作為江湖上最古老的幫派之一,少林寺雖然自稱不涉江湖紛爭,但實際上已經極深極深地紮在了紅塵裏。


    它和武當,是麵子上最清正的兩個門派,卻也是最無法撼動的江湖力量。


    唐鷗死盯著性海。他似是認識這和尚,又似從來未見過他。


    各人有各人的利益支點,他很明白。父親多年於生意場中摸爬滾打,他雖從不牽涉,也明白利益是永恒的、最大的追求。唐鷗將劍抽出來,手其實是有些顫抖的。他無法不讓自己想起子蘊峰上發生的事情。光腦袋的和尚們以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上了山,然後便害死了他最敬重最依賴的人。


    在此處不可能強行把辛暮雲奪走,唐鷗看到他臉色慘白,嘴唇發抖,心頭莫名有一種淋漓的快意。


    “佛祖一定也庇佑辛堡主你。”他輕聲道,“願你生生世世,都是孤身一人,親人離散,無朋無友,生時日日淒苦,死後成孤魂野鬼,無處傍依。”


    他在這一刻決定,永不會向辛暮雲說出阿歲的事情。他明白百裏疾為何隱瞞阿歲的存在——麵對這樣一個人,以這種方式緩慢地折磨他,比讓他崩潰更爽快。


    也更有效。


    唐鷗轉身,大步走向正和林少意纏鬥在一起的照虛。


    照虛雖不想和他打,但林少意卻是真的沒有留情,一支長.槍被他使得無比靈活,招招直衝要害。


    唐鷗閃身進入戰圈,林少意一驚,連忙收了武器。照虛尚未明白唐鷗為何衝進來,唐鷗已出手將他拖出來摔在地上。


    在少林和尚的怒斥聲中,唐鷗緊皺著眉頭,在照虛身上連砸了十下。


    拳拳到肉。


    他顯然是發怒了,沈光明都不敢上前去拉,隻有林少意將他推開:“夠了!”


    唐鷗狠戾起來,讓人十分陌生。他停了手,擦淨手背的血,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沈光明踟躕片刻,拔腿追了上去。


    唐鷗走得飛快,他根本跟不上,忙開口喊他:“唐鷗!”


    雪仍在飄搖地落著,唐鷗的頭上肩上落滿了雪絮,剛剛近身便立刻被他的青陽真氣烘散。


    他走得胸口都生疼,轉身一把抓住沈光明抱進懷裏。沈光明被他抱得太緊,一下喘不過氣來,嚇了一跳。


    “咱們走吧。”唐鷗壓著嗓音說,“別在這兒呆了。我不喜歡……我不喜歡……”


    “行行行。”沈光明拍著他的背安慰他,“你想去哪兒?我們走。”


    唐鷗茫然片刻,低聲道:“回家。”


    兩人沒有跟林少意辭行。唐鷗似是一刻也不願在這佛寺裏呆著,和沈光明攜著手便走了。


    沈光明與他還是頭一次牽手同行,感覺又是新鮮,又是緊張。


    天黑得通透,雪慢慢停了。山下哨卡的士兵打起精神來,巡得更加緊密。唐鷗攬著沈光明的腰,使出輕功一路下行,直接穿過了哨卡也不停留。


    回到靈庸城之中,他仍緊緊牽著沈光明的手。城中街巷幾乎無人,偶有醉酒者停在牆角嘔吐呻.吟,此外便是無窮的靜。靈庸城的城門倒是不容易過去,兩人便在附近的巷子裏尋了個安坐的地方,慢慢等待天亮。


    唐鷗一路無言,沈光明知他心中難受,卻也想不出怎麽安慰才好。他訥於表達,也訥於安撫,城中不知何處傳來歌舞樂聲,於這寂寥之中聽來更覺清苦,連帶那些喜樂的詞句,也沾染了霜雪的寒意。


    此時忽見城中某地升起一盞孔明燈。


    燈色昏黃,在這風裏搖搖欲墜一般,緩緩向上升去。


    “這是為小孩子祈魂的燈。”唐鷗在一旁突然開口,“看到了麽,燈上的花紋。”


    “看到了。”沈光明點頭。


    “未及十歲的孩子離世了,都要給他放一盞孔明燈。這是靈庸這邊的風俗。”唐鷗的聲音很輕很冷,“年紀太小,又沒有人領著,離了家門也不知往何處去。不能讓他們流落人世,成了孤魂野鬼。燈上描著這樣的花紋,據說能將孩童的魂魄一直引到天上。”


    “到天上去?”沈光明把後麵那句“為何不是往下麵走”吞了回去。


    “還未染俗世塵埃,自然是要回到天上去的。”唐鷗緩聲道,“隻是這孔明燈也不是想放就能放的。上頭的花紋是得道高人親手描繪,一筆要一兩銀子。”


    沈光明不由得咋舌:“這麽貴!”


    “窮苦人家無錢購買,隻好每夜守著,等到有富貴人家放出孔明燈,便立刻點燃三株小香,喚出孩子魂魄,讓他隨著別人的燈走。”唐鷗看著越飄越遠的燈說。


    它越來越高、越來越小,仿似遠空中一枚小小星辰。


    而在這些濃厚的雲層之上,還有世間的千萬星辰,靜靜等候一個新客人。


    沈光明好奇問道:“那要是未及弱冠,又沒那麽小的孩子呢?”


    “那就沒辦法了。若是看到,應該也能跟著走吧。”唐鷗敷衍地回答。


    他說完,腦袋一斜,歪在沈光明肩膀上。


    兩人緊緊靠著,把天色看亮了。


    天亮的時候,出了大太陽。


    積雪開始融化,人便感覺更冷了。唐鷗與沈光明買了兩匹馬,與在城門邊扮作菜販的少意盟暗哨打了個招呼,便從城門離開了。


    “回家之前先去一趟司馬那邊。”唐鷗突然道。


    沈光明此時終於笑出聲來:“果然!”


    唐鷗奇道:“果然什麽?”


    “你果然是不甘心的。”沈光明趕上他,與他並肩前行,“沒辦法通過武力來解決辛暮雲,還是有別的方法的。我還記得當日林少意在子蘊峰上說的話。”


    唐鷗轉頭看著他,目光裏有壓抑的興奮:“沒錯。若犯根本*,或生事惹禍者,白方丈公議,或稟有司。這是少林的寺規,也是我朝的律法。”


    “刑名重罪,隸屬有司。”沈光明接著說,“辛暮雲就算成了少林和尚,他犯的事還是抹不去的。”


    “去找司馬鳳和遲夜白,他倆能幫忙。”唐鷗心內突然一寬:他沒想到自己意識到的事情,沈光明也仍舊記得。


    兩人不再贅言,策馬超前狂奔。馬蹄在冬日幹燥的路麵上,揚起極高灰塵。


    此時日頭正烈,佛寺牆外的積雪也慢慢化了。


    雪融了,塌下來,露出被雪掩埋的一具冰冷的少年屍身。


    少意盟的人離開靈庸城之前,林少意留了幾個精銳好手,讓他們緊盯著舒琅等人的動靜。


    這幾天中,丐幫的人全湧上了佛寺,但性海等人已經離開,他們為難方丈也無濟於事。林少意與七叔匆匆見了一麵。老人一夜間似是老了十年,鬢邊盡是花白頭發。他沒說什麽,隻從林少意那裏得到了性海等人對阿歲之死的態度。


    辛暮雲不承認是自己下的手,性海等人自然也不會認。


    七叔也不需他們承認,答案太過明顯。他緊隨著性海等人離開的路線追了過去。


    林少意知他想做什麽。丐幫有資格也有能力與少林為敵,七叔更是從來不怕。


    臨行前,阿甲和阿乙拿著一箱子傷藥來問他:“盟主,這些怎麽處理?”


    林少意:“扔了。”


    兩人對看一眼,不怕死地繼續說:“這都是盟主費心搜集來的,對照虛大師有幫助。”


    大火當日,照虛幫著撲了許久的火,嗆得涕淚橫流,後來便留了病根。林少意看著那些傷藥,十分煩躁,咬牙切齒道:“扔,了。”


    他沒衝甲乙二人發過火,此時麵相雖凶,兩人隻當他在開玩笑,仔細將傷藥放好了:“以後有機會再給大師吧。”


    “大師這次傷得可真重。唐大俠還真是不留情啊。”阿乙接著阿甲的話道,“盟主一定急壞了。”


    林少意:“誰急?急什麽?”


    兩人又飛快對視一眼,齊聲道:“為唐大俠的手著急。”


    林少意氣結,將兩人不客氣地趕走了。


    甲乙二人始終沒將傷藥扔了,而是仔細保管好。箱子也是林少意親手挑的,據說是大師手筆,兩人不懂分辨,隻知是自家盟主挺珍視的東西,不敢亂放。


    少意盟的前進目標和唐沈二人是一致的:林少意同樣也想通過司馬鳳和遲夜白那邊的力量,重創少林一次。


    離開靈庸城的那天,負責監視舒琅等人的探子回報,舒琅獨自啟程出城,回到了狄人地界。


    林少意想起司馬鳳和遲夜白說的事情,不由得冷笑:“我可以與你們打賭,木勒的這個兒子,也要做他爺爺曾做過的事情了。”


    阿甲和阿乙一頭霧水:“什麽?玩死人麽?”


    林少意神秘地搖搖頭,將手一揮,眾人齊齊上馬,離開靈庸城,直奔司馬世家而去。


    雨水這一日,果然下了一場小雨。


    山上林木繁盛,水汽豐沛,一派清新。


    隻是到了夜晚降臨,便有些不便:路麵冰冷泥濘,葉片上積累的雨水重重落下,打在僧人們的光腦袋上。


    一個蓑衣的身影在山道上緩慢前行。他手中是一根新折的枝條,用作拐杖,撐著他慢慢上山。


    春風在夜裏也變冷了,捎帶著涼意,穿過山林,直撲入他懷中。


    他走一段歇一會兒,再走一段,又歇一會兒。


    濃雲散開了一些,露出月亮半片圓胖的臉。


    僧人抬頭,猛地看見前方黑魆魆的山路上站著個衣衫襤褸的人。


    他愣了片刻,就著稀薄月光認清來人,便笑了笑,舉掌說了句“阿彌陀佛”。


    “如淨,是麽?”那人從樹影中走出來,頭發花白,雙目卻精光炯炯,正是丐幫的七叔。他上下打量著那僧人,冷笑問道:“還是稱你辛暮雲?”


    “入了空門,俗名便去了。小僧如淨,見過丐幫七叔。”辛暮雲仍舊笑著。


    他形容枯瘦幹癟,原本英俊的臉龐全塌了下去,似是經過了人間的一場苦熬。


    七叔冷冷地瞧著他。他已經監視他一段時間,知道他每夜都無法入睡,孤身一人在禪房中打坐,或絮絮低語,似與人言,又或是靜坐念經,念的是往生咒。


    他不知是何方神鬼糾纏著辛暮雲,但見他如此憔悴,心中很愉快。


    “聽聞你一直在找辛家堡的另一個孩子,辛晨?”七叔開口問道。


    辛暮雲聞言一驚,終於抬起頭直視七叔:“你什麽意思?”


    “我知道那孩子現在在哪裏。”七叔咬牙笑道,“你想聽聽麽?”


    辛暮雲眯著眼睛,並不相信。


    七叔步步逼近,他不退不避,臉上布滿懷疑,又似知道他要做什麽,語氣竟透出幾分釋然:“施主……施主慈悲,速速了斷吧。”


    “你永遠也找不到他了。”七叔仍舊繼續著自己的話,壓著聲音中的憤恨與悲痛,一字字道,“他年幼但心善,性子直爽也怯弱,從來無心害人,也因總被幫中兄弟保護著,甚至不諳世事。”


    辛暮雲被他逼退了一步,腳下不穩,差點跌倒。他武功雖沒了,頭腦還是清醒的,七叔這幾句話令他麵目失色,說不出話。


    “聽沈光明說,他曾告訴你,他見過一位紫衣的公子,持有你們家的半塊玉片?”七叔仍輕聲說著,“說他氣度非凡,麵慈心善?”


    辛暮雲眼珠都在發顫,嘶聲吼出一句:“騙徒!”


    七叔舉起自己的手掌:“可惜了。阿歲沒可能長到那個年歲。他永不可能與你一般大,也不會有氣度非凡的一日了。”


    他毫不猶豫,使出了伏龍掌的十成功力,重重擊在辛暮雲額上。


    辛暮雲臉上仍殘留著驚恐與絕望的神情,雙膝一軟,撲通跪在地上。濃稠血流從他七竅中流出,麵目看上去更加可怖。


    他徒張著口,啊啊作聲,卻完全發不出完整詞句。


    “說什麽?”七叔漠然地問。


    辛暮雲無法發聲,眼皮艱難地眨了眨,流出一行淚來。


    七叔冷笑著再次重力按著他腦袋,再擊一掌。直待手下這人完全沒了聲息,他才鬆手。手一鬆,辛暮雲便軟倒在了地上。


    “唐鷗與林少意太年輕,凡事並不一定要遵照公平正義的方法去解決的。”七叔彎腰從他懷中搜出半塊玉片,抓在手裏,“殺你的就是伏龍掌,天下獨此一家。七叔和丐幫,歡迎少林人來找。”


    他起身踢了踢辛暮雲。腳下的軀體已經斷氣,軟綿綿的。


    七叔回頭瞧了瞧掩在夜色之中的巍峨寺廟,轉身快步往山下走去。


    那半塊屬於辛晨的玉片,被他謹慎放在懷中,不會遺失,不會碎裂。


    雲又散去一些,月光更亮更冷。


    昏暗山道上,屍體無聲陳列。僧人如淨的禪房中,一本經書被冷風簌簌翻開。那是一本教人如何與往生者交談的怪異經書。濃重的黑暗中,似有一個魂魄安坐在房內,正等待著它永不再歸來的暮雲公子。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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