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暮雲問得溫柔,阿歲卻嚇得發抖。


    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反而開口衝他大喝:“你怎麽起來了!”


    辛暮雲聞言笑笑:“醒了,就起來了。”


    和尚們為他療傷的時候剝光了衣服,他覺得自己似是被冷醒的。久未活動的身體十分僵硬,他在床上左右翻了許多次,才終於慢慢掙起來。腰上的傷口已經愈合,但辛暮雲隻記得自己和唐鷗在雪地裏一場搏鬥,之後就全無意識了。觀察了一下室內,辛暮雲發覺這是個禪房。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禪房裏,但既然是這樣的地方,他應該就不會有事。


    他在床上翻找了一會兒,找到了那半塊離家後一直貼身放著的玉佩。辛暮雲草草穿了件裏衣,想了一想,怕玉佩遺失,於是把玉佩係在腰上,扯了被子披著,就這樣出門了。


    他自然是沒想到能在這裏看到阿歲的。他已經不記得這個乞丐叫什麽,隻隱約對他的樣貌有點印象。見他警惕又慌張,想到自己和百裏疾對丐幫做的事情,辛暮雲心中有數,臉上卻笑得更和煦溫和:“不用怕,我傷不了你。”


    “別騙人!”阿歲抖著那把短劍,隻盼沈光明等人盡快回來。


    辛暮雲這回真是認真回答了:“真的不行了。我內力全沒了。”


    他抓抓手,沒什麽力氣。


    方才在房中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自己丹田空空,四肢酸軟。辛暮雲光溜溜地躺在床上,心裏想著“這該是報應”,笑得很嘲諷。寒毒入體太深,連這些和尚也乏力。他自己倒是不意外,隻是覺得這報應的一天來得太早了。


    見阿歲不太相信,他便裝出一副虛弱疲軟的樣子,靠在樹邊,緩緩坐下。


    實際上他走到這裏,不過幾丈的距離,已經支撐不住。


    阿歲終於信了,小心走近幾步,與他保持著安全距離。


    辛暮雲將氣喘勻了,開口問他這裏是哪裏,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事。


    沈光明早就將這些事情全告訴了阿歲,阿歲猶豫來猶豫去,還是磕磕巴巴地跟辛暮雲說了。


    這人現在這麽虛弱,唐鷗與沈光明又在附近,他膽子大了一點,挑著重點,把來龍去脈簡單講了一遍。


    辛暮雲麵上無甚表情,心中卻已大震。


    他想不到是風雷子救的自己,也沒想到風雷子會這樣堅持保自己,他更沒想到,連照虛和那些少林和尚也肯為自己療傷。


    得知林少意也來了,辛暮雲臉上終於透出一絲詫異與緊張。


    林少意和唐鷗是絕不一樣的。林少意若是來了,辛暮雲不覺得自己還能活著離開靈庸城。


    人們提起林少意,總說這人是武林盟主,正直可信。


    但辛暮雲卻永遠記得他這個武林盟主之位是怎麽來的。看似是前任盟主心懷鬼胎,但他在其中斡旋安排,環環相扣,又費盡心機搜羅證據,都不是心思簡單的人做得出來的。


    辛暮雲自然知道林少意恨他。這恨意的絕大部分,都是因為百裏疾以那種方式殺了林澈。


    現在百裏疾昏迷不醒,他自然要遷怒自己這個幕後黑手的。


    辛暮雲看看自己白皙修長的手指,無聲笑了笑。


    阿歲又突地緊張起來:“你笑什麽?”


    “覺得自己很可憐。”辛暮雲隨口回答。


    他還不想死。辛大柱與百裏疾都說南疆有一筆財寶,若是將它尋到,他便可以用這筆錢去買人買武器,不愁弄不掉自己的敵人。


    也就是辛家堡大火當夜在山上圍觀的那些江湖幫派。


    如今名氣最大的少意盟已經被重創,丐幫元氣大傷,其餘幫派互相猜忌,正是下手的好時機。辛暮雲琢磨了半天,意識到這也許是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了——也是最後的事情。


    等完成了,他就先去找到百裏疾殺了,再自戕。


    這時身邊的少年又喚了他一聲:“你不冷嗎?”


    阿歲手裏仍舊舉著短劍,尖端衝著辛暮雲。但辛暮雲看得出來,他這架勢全是破綻,縱然自己沒了內力,同樣能將他製服。


    他盯著阿歲,突然發覺這少年和自己有些相似。比如鼻子,比如眉毛生長的方向。


    辛暮雲在這一刻,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他和一位溫柔的姑娘成了親,有了一個眯著眼睛牙牙學語的孩子。因妻子很美,辛暮雲便確信那孩子長大之後,也是一個瀟灑英俊的少年郎。


    想到這裏並無特別高興,卻也帶著點愉快,那畢竟是自己的血脈。他知道少意盟不會殺辛家堡裏的其他人,他對林少意和林劍這樣的正道人士充滿信心。


    但……正道人士,殺一個,便少一個;少一個,便賺了一個。


    辛暮雲看著阿歲,於瞬息間已盤算好殺人之後的脫身技巧。他咳了兩聲,抬手招呼阿歲:“小東西……你過來……”


    阿歲自然是不肯的。


    辛暮雲作勢從懷裏掏東西:“你也知道僵人的事情對吧?咳咳……城外七星峰山路崎嶇難行,我這裏正好有一幅地圖。”


    “地圖?”阿歲訝然,頓時放鬆了警惕,“是去的地圖,還是七星峰的地圖。”


    “我也不知道。”辛暮雲立刻接話,“眼睛……眼睛不行了,你,你過來看看。”


    阿歲仍保持著微薄的警惕心,但也忍不住小步地謹慎靠近。


    待他走得近了,辛暮雲突然出手——他將披在身上的被子甩向阿歲,隨即雙腳蹬地,跳了起來!


    阿歲立刻知道不好,連忙高舉手中短劍。但被子軟厚,短劍頓時陷入被中,全無威脅。


    隻不過一個呼吸之間,辛暮雲已奪了他手中短劍,一隻手按著他嘴巴,將他狠狠撞在樹上!


    門縫有風鑽進來,將燈火吹得搖晃。


    沈光明起身擋著風,繼續凝神聽風雷子與林少意說話。


    桌上擺著一張地圖,是靈庸城出城,直至少意盟的路線。


    “隻要他一醒,我們就立刻離開。”林少意冷靜道,“風前輩不必緊隨。”


    “我愛緊隨。”風雷子嘿嘿笑道,“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半途將他殺了。我要看著人進少意盟。進了少意盟,你們這些人愛麵子,想殺人也不太好殺了,嘿嘿。”


    “前輩何苦繞路?你不回武當了?”林少意耐心問。


    風雷子伸出兩根手指按在地圖一角,隻見那皺巴巴還帶著褶皺的地圖刷的一聲,全繃直了。


    “我就想繞路,如何?”風雷子說完,轉頭看著身側的幾個和尚,“性海師父,給我們做個見證?少意盟與貧道約好了,離開靈庸城到少意盟路上,辛暮雲絕不能死。”


    唐鷗插話道:“他若自己尋死,我們也沒有辦法。”


    “不可不可。”風雷子仍舊笑著,“他不能死。無論是你們殺的,還是他自殺,都不行。貧道雖然看不上你們幾個年輕娃娃,但你們人多勢眾,還是有個見證比較好。性海師父,你說是不是?”


    風雷子年紀輩分都比性海大,性海態度恭敬:“前輩所言甚是。”


    林少意身後的阿甲和阿乙齊齊翻了個白眼。


    照虛也在這屋裏,站在性海和性覺身後。餘光一直落在林少意身上,但林少意沒有看他一眼。


    這人生氣了。照虛心道。


    ……生氣了,也隻能繼續著。他不懂如何讓人消氣。


    照虛將自己藏在燭火照不分明的陰影裏,把手上一串佛珠捏在指間。


    這時沈光明問了一句:“人都在這裏了,萬一辛暮雲那邊出了事呢?”


    “出不了事,別打岔。”風雷子冷冷一哼,“這寺裏沒有外人進來過。你們這幾個娃娃的氣息我都熟悉的。”


    沈光明皺著眉頭。他心裏不□□穩。


    辛暮雲將阿歲撞在樹上,差點將人撞暈。


    他雖失去了內力,但手腳的靈活還在,那是天長日久的練習與打鬥積累出來的,已成了骨頭和肉的自然反應。


    阿歲被他這麽一撞,也明白了這個人不懷好意。但他武器被人奪了,隻好踢腿撓手,使出街頭混混打架的本事來掙紮。


    “乞丐……乞丐真髒。”辛暮雲連連喘著大氣,整個人都壓在阿歲身上,令他不能掙脫,“可憐的小東西。我不想殺你,但你竟然是個乞丐。丐幫的人素來道貌岸然,等你長大了……等你像我這麽大了,也一定會成為一個又壞又惡的人。”


    他手指越收越緊,慢慢下滑,鉗住了阿歲的喉嚨。


    阿歲被他掐著,根本發不出聲音,挺動掙紮得更加厲害。


    “還是先了結了吧。不怕,不疼的。”辛暮雲輕聲說著,像是在安慰他,“下輩子投個好胎,找個體麵的爹媽,還有穩妥的兄弟。不然這樣的世道,你怎麽長得大?”


    他溫柔地說著,手抓住那把剛奪下的短劍,緩慢而艱難地刺入了阿歲的腹部。


    衣物、皮膚、肌肉……刀一分分深入,阿歲的身體在他手底下戰栗抽搐,辛暮雲心頭沒有太愉悅,他無聲地瞧著這小乞丐的神情。


    溫熱的液體順著血槽流出來,淌了他滿手。辛暮雲用被子擋著,把手擦幹淨了,隔著被子將劍刃一分分遞到底。


    阿歲在樹上哆嗦,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小。


    辛暮雲的腿突然一顫,是他站不穩了。他連忙放開了那刀子,扶著樹幹站好。阿歲失去了助力,自己也無法站穩,一點點滑到地上。


    他還沒有斷氣,但已經站不起來。辛暮雲立在他身邊,因為沒了被子,腰上的半塊玉片便露了出來,隨著他喘氣的動作,在阿歲麵前晃動。


    玉片隻有一半,上麵是一個模糊的“日”字。它被人用一根精美的紅色絲絛係著,因為時常被握在手裏,暖出了滑潤的色澤。


    阿歲渾身發顫,忍不住抬起滿是血的手,要去抓那半塊玉片。


    不料辛暮雲看到他這動作,忽地勃然大怒:“別動!”


    他彎腰掐著阿歲的脖子,讓他抬起頭來。正要嗬斥,卻發現這小乞丐張著口啊啊嘶喊,但被自己鉗製著無法發聲,一張臉上都是眼淚,竟然哭了。


    辛暮雲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心頭發毛。他不願再看,於是扭過頭去,手上使勁,將那瘦弱的脖子擰斷了。


    商量好如何安置辛暮雲,眾人先後回到了院子裏。


    辛暮雲已經尋了衣服穿好,體麵幹淨地坐在屋下。所有人都沒料到他居然醒了。


    風雷子一步竄過去,捏著他手腕探了一會兒:“內力沒了。”


    “是啊。”辛暮雲點頭應聲。他十分平靜,甚至有些過分平靜。


    沈光明眼睛尖,突然看到井台邊上滾落著兩個白饅頭。他撿起來掰開嗅嗅:是肉的味道。


    “阿歲來過?”他心頭又無來由地一慌,“人呢?”


    “是一個小乞丐麽?”辛暮雲緩聲道,“他見我出門,嚇得什麽都掉了,顧不上撿就往外頭跑。”


    這反應倒是正常,沈光明便信了。


    眾人打量著辛暮雲,他一派平靜地看著眾人,最後將目光落在林少意臉上。


    林少意開口道:“既然醒了,那就啟程吧。”


    他嗓音嘶啞,是被壓抑著的憤恨逼出來的。


    辛暮雲看到他這般反應,心裏不由暗歎:這人是能成大器的。


    他見餘人對林少意的提議沒有反對,便扶著牆站了起來,慢慢走到性海麵前。


    性海舉掌正說“阿彌陀佛”,忽見辛暮雲雙膝一折,竟撲通跪了下來。


    “性海大師,愚客辛暮雲願自斷塵緣,削發出家。”他雙目炯炯,言辭有力,“請大師成全。”


    眾人俱是大驚。林少意更是失聲怒喝:“混帳!”


    林少意怒喝出口,飛快踏上一步就要去揪起辛暮雲。孰料風雷子閃身格擋,他蓄勢未發的一記天生掌全落在風雷子胸膛。風雷子腳步竟是毫不動搖,低吼一聲,將林少意彈了回去。


    林少意大怒,抓起阿甲手裏的槍,抖動著槍尖刺向風雷子。


    風雷子身後的辛暮雲還在說話:“辛某無家無室,孑然一身,早對塵世無望。此次身在佛寺,心有所悟,才有此請求。”


    “你不要托號出家,來逃避懲罰!”沈光明大吼,“卑鄙!”


    辛暮雲仍舊十分平靜:“請性海大師成全。”


    性海看著他,眼神閃爍不定。


    少林寺人才凋零,辛暮雲……辛暮雲是個好材料……他內心略略動搖。性苦和性嚴的死讓少林大大受創,除了性字輩,往下竟然隻有照虛一人還像個樣子。


    性海不禁扭頭去看照虛。


    他眼神剛剛看過去,照虛立刻明白了他內心想法,失聲急呼:“師叔!萬萬不可!”


    “一心向佛,也要論資排輩?”辛暮雲平靜問,“辛某這條命是少林救的,性海師父,是懷疑在下的誠意麽?”


    兩人都清楚對方在想什麽。


    “阿彌陀佛,施主此言差矣。”性海沉穩道,“佛法無邊,慈悲普世,怎會如此狹隘。”


    照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風雷子則狂聲大笑起來。


    性海這句話一出,少意盟這邊的人和唐鷗同時動了起來。


    “照虛!”性海主意已定,厲聲喝道,“護法!”


    照虛僵立片刻,隻聽得林少意的聲音慢慢傳來:“照虛大師,你師叔讓你護法。”


    他語氣冷淡:“少林今日,真讓林某大開眼界。”


    照虛沒有武器,以肉身擋在林少意等人身前。


    “林盟主,請退步。”照虛啞聲道,“貧僧不想傷……”


    他話音未落,林少意突然出拳,重重擊在他腹部上。


    照虛看到拳勢,但不躲。天生掌威力極大,他以為自己至少也要受重傷,卻隻吐了一口血,踉蹌兩步而已。


    林少意攥著自己拳頭,恨恨道:“我知道你不會躲。”


    照虛口中又澀又苦,盡是難聞的血腥氣。


    “阿彌陀佛……”他說。


    “混賬……都是混賬!!!”林少意怒吼道,“你也是!你也是!”


    “阿彌陀佛。”


    “你真要攔我?”林少意說,“你對得住自己?”


    腹中絞痛,照虛勉強能堅持,深吸一口氣,沉沉道:“阿彌陀佛。”


    林少意已不知再說什麽,啐了一口,卷袖撲上去,再不留手,與照虛打成一團。


    唐鷗等人終於尋得空隙,衝入僧人們團團圍成的圈子裏。


    性海從地上站起,抖落手上糾纏不清的長發。


    他未免時間拖得久,再出變故,竟沒借助工具,僅用一手渾厚內力削盡了辛暮雲的頭發。


    辛暮雲接過性海給的一串佛珠,抬起光溜溜的腦袋,唇邊有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唐大俠,阿彌陀……”


    唐鷗立刻打斷了他的話:“百裏疾死了。”


    隻見那新剃度的僧人先是一愣,隨即睜大了眼睛,連眉睫都顫抖起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你們江湖人真會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涼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涼蟬並收藏你們江湖人真會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