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苦一身羅漢神功極為精純,竟在那陰寒內力飛速侵來時將身一旋,硬生生用一雙肉掌擋下了身後的冷招。


    隻是甫一接觸,他便知不好。


    羅漢神功有十八身相,講究的是經年累月的苦練與堅持,絕無花巧與捷徑。性苦的羅漢神功是少林第一,原本體內熱力源源不斷,卻在此時被那一掌生生阻斷,冰一樣涼的內勁立刻鑽入他手掌之中。


    性苦收拳回撤,險險立在山道邊緣,身後便是落差極大的山坡。


    突然出現在他和林少意之間的,是一位頭發灰白的普通人。性苦乍看過去,見他衣著陳舊,心中已十分驚疑,待看到他麵容,不由得失聲道:“張子橋?!你沒死?!”


    但話聲剛落,他自己也覺不對勁。


    張子橋的死訊是如字輩弟子們回寺之後稟報的。他知性嚴下手素來狠準,但張子橋畢竟薄有盛名,他怕消息不準確,一路過來的時候已讓弟子再探。潛入子蘊峰的弟子回稟:張子橋確實已死,子蘊峰上已開始辦白事。而最後傳來的消息是:除了林少意上子蘊峰還未下來之外,子蘊峰上隻有張子橋弟子和另一個身無武功的羸弱少年。


    此番前來問罪,若是能將性嚴和照虛拎回去自然最好。若是唐鷗或林少意不肯交出那兩人,性苦也有辦法:他這次帶來的是少林寺中照字輩的精銳,他可壓製林少意,而其餘人對付唐鷗自然綽綽有餘。


    青陽心法性苦原本誌在必得。但既然得不到,性嚴又做了這種事,他對張子橋懷恨已久,自然不可能放過他的徒子徒孫們。


    林少意說得確實沒錯。性苦在對他出手的時候,並沒有想到他的武功居然這般高,而且外功更能輕易抵消他蘊含在念珠之中的內勁。這是第一驚。第二驚便是麵前這位突然出現的陌生人。這人的內功陰冷寒詭,與性苦修煉的羅漢神功完全不同,那幾不可察的一絲真氣竟能進入他體內,這令他十分震驚。


    如此詭怪的內力,絕不可能是張子橋的。而張子橋也不可能死而複生。


    “和尚,你再說一句話來聽聽。”那人突然發聲,令性苦悚然一驚。


    他聲音實在太過難聽,像是有粗糲石塊破壞過他的喉嚨,所發出的嗓音令人汗毛直豎。


    性苦此時卻終於想起一個人來。他震驚地抬頭:“你是張子橋的弟弟張子蘊?你居然還沒有死?”


    張子蘊終於發笑:“很好,我也想起你了。確實是你。當日乾坤洞外要點火熏出我們的,就是你。”


    性苦大震,警惕心與殺意頓起。


    “當日我師父應該聽到了但他沒有說。哥哥隻伏在地上哭泣,我就站在洞口石塊附近,將你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張子蘊緩聲道,“性苦,你叫性苦。二十多年前你還不是少林方丈,僅一個小小的刑堂首座。我師父待你真摯誠懇,你多次到子蘊峰來詢問羅漢神功之事,師父全都一一誠實作答。而當日在洞外叫嚷著將我們三人燒死於洞中的,同樣也是你。”


    林少意雖知青陽祖師當日在乾坤洞中坐化是因為武林同道的討伐,其中對錯已時過境遷,他自有看法,但絕沒想到眼前的少林寺住持也曾在裏麵參了一腳。


    “你殺我師父,又害我哥哥。”張子蘊攥緊了手掌,“少林諸般武功之中,你最擅長心意拳與是非手。張子蘊雖籍籍無名,虛度時日,唯有一門武功還擺得上台麵。今日便以拳對拳,會一會方丈。”


    他氣息急促,似有重疾。幾番話說下來已連連喘氣,但當他擺出拳勢,方才頹靡不振的形態便全然不見。立於風中的,儼然是一位內外功夫俱臻的好手。


    性苦看看林少意,見他已轉身提刀跑下去與唐鷗會合,便知林少意帶他上來確是陷阱:張子蘊早就等在這裏。他惡念頓生,立拳為盾:“張子蘊,你屢屢殺人嗜血,這些年來已無行跡,老衲本以為你已自行了斷,今日才知你這惡徒仍存活於世。阿彌陀佛,說不得,老衲便替天行道吧。”


    “老和尚,你說錯了。”張子蘊冷笑道,“是我要讓你死。”


    話音剛落,性苦已捷步近前,心意拳沉重剛穩,朝著張子蘊而來。


    張子蘊不閃不避,也亮出一掌迎向性苦。


    兩人雙掌相擊,都未退步。性苦臉上閃過一絲驚訝。


    他拳力極重,這一拳裏已帶上七成功力,本想把張子蘊一拳擊斃,誰知張子蘊竟能接下他的這一招,且與他僵持在當場,竟動也不動。


    性苦手勢立刻生變。他收於身側的右拳再次猛擊張子蘊腹部。


    此時兩人幾乎相對,距離極近,他自信這一記張子蘊絕對避無可避。隻是拳才發出,突見張子蘊左手五指大張成一個扇形,恰恰擋下了他極重的一拳。性苦心頭一驚:拳頭竟無法收回,似是黏在了張子蘊掌心。還未能做出反應,張子蘊五指緊扣他拳頭,狠狠往外一擰。


    性苦喉頭發出悶哼——張子蘊的手勁比他更大,竟將他右掌擰脫臼了。


    他也是個身經百戰的好手,這突生的變故沒有令他驚慌。性苦以兩人相貼的掌心為支點猛地躍起,雙腿重重蹬向張子蘊胸口。張子蘊不得已收了手,隻見性苦尚未落地,拳已狂風暴雨般朝自己襲來。


    張子蘊見性苦能在撤身的瞬間將手掌歸位再次攻擊,心裏略略冷笑,也不移動,運起大呂功,將自己的一套拳法使得虎虎生風,與性苦的心意掌相抗。


    性苦越戰越驚:他的心意拳和羅漢神功造詣已至頂峰,莫說少林,就連這江湖之中也少有人敢與他對抗。他曾聽過一些不盡不實的江湖傳聞,說青陽祖師死前將一身功力一分為二,傳給兩個小童。其中張子橋天資聰穎,練成了青陽心法,而他弟弟張子蘊卻因為根骨不佳心智不堅,竟用這功力胡作非為,殺人喝血,無惡不作。性苦當日聽了這傳聞,也隻是一笑而過。青陽祖師已死,這兩份功力分屬兩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重現青陽祖師當日的風采。


    張子蘊的功力若是承自青陽祖師,性苦是絕對不怕的。


    青陽祖師幼時曾投入少林,他一生中所有武功的基礎,全是在少林學習的功法。青陽祖師一派的內力與武功路數和他自己的功夫是同源的。數年前在少林與張子橋論辯《十難經》歸屬,他也曾見過張子橋的身手,探查過他的內力,與自己果真極為相似。性苦本著這樣的心思與張子蘊開打,卻是越打越覺得不對勁:張子蘊的內力太詭怪,絕不是青陽祖師一派的。


    他再不敢輕敵,心想這廝在江湖無名流落數十年,想來是棄了自己師父傳的功力,又學了別的歪門邪道。


    可張子蘊使出的拳法,又拳拳落於實處,絕無花巧。穩重的拳法與他怪異寒冷的內力混雜在一起,威力竟也十分強勁。


    性苦這邊與張子蘊打得不可開交,林少意和唐鷗那頭也熱火朝天。


    “把照虛叫出來。”少林弟子說,“我們隻是來接照虛的!”


    林少意笑道:“你們住持不像個學佛的和尚,看來你們和他也不見得心齊啊?”


    和尚們不出聲,繼續擺出陣法將林少意和唐鷗圍在當中,飛速移動。


    林少意是見唐鷗單打獨鬥這麽多人才衝了進來。這個陣法他也是第一次見,便本著武林盟主的身份好奇詢問:“這是什麽陣?”


    “羅漢伏魔陣!”有和尚大聲回答,“專除奸佞!”


    林少意冷笑:“奸佞?你是何人?膽敢汙蔑武林盟主為奸佞?報上名來!”


    和尚們紛紛走動,卻再無人開口。


    唐鷗沒心情和林少意一樣閑聊。他立在陣中,凝神觀察。


    這些和尚年紀似乎都比照虛略大,應是照虛的師兄們。既是陣法,最重要的便是陣中各人功力相似,才可保陣法各處平衡維持。唐鷗看了一圈,已盯緊一個和尚。待和尚經過自己麵前,他毫不猶豫地刺出一劍。


    這劍去勢極快,瞬間將那和尚的衣袍削下一角,劍尖更直接刺入和尚大腿之中。抽離裏甩出一串血珠。


    和尚忍痛不呼,但因為傷在腿上,走動瞬間變得極為緩慢困難。


    林少意長聲大笑,躍入已開始鬆散的伏魔陣之中。他不用劍,一對肉拳四處開打,一時間和尚們慘叫連連,紛紛倒地。


    唐鷗則抽出了劍。他的秋霜劍法練得極為熟稔,一招“落木蕭蕭”使得行雲流水,和尚們被劍身擊打頭部,連聲大叫,也跪倒在地。唐鷗的劍十分鋒利,他掃了一圈之後,見還有一個和尚站在場中,便轉了劍身,以劍柄為先投過去。劍柄擊在和尚的穴道上,他立刻軟了腿,撲通倒了下來。


    兩人無意傷人,這一圈打下來,最多也是皮肉輕傷,不會致命。


    沈光明看兩人身手,心馳神往,忍不住說:“林盟主好厲害。”


    唐鷗聞言便看了他一眼。


    沈光明連忙又補充:“唐鷗也厲害。”


    唐鷗笑笑,涼涼地看著他。


    沈光明嘿嘿怪笑,連忙引開話題:“林盟主和唐大俠的武功要是能教我一點兒就好了。”


    林少意在和尚的僧衣上擦淨劍身血跡,回頭盯著他:“拳法是不能教的了。我倒是可以教教你林家劍法。”


    “好好好。”沈光明十分高興。


    誰知林少意又接著說:“可惜林家劍法隻有林家人可學。你要是個女的,嫁給我就行了。可惜啊,可惜。”


    沈光明:“……”


    他原以為林少意為人正直嚴謹,古板木訥,誰知還會說笑話。想來是與唐鷗見麵、收拾了和尚之後,心情變好的緣故。他便問:“那你家可有姐姐妹妹?我入贅也是可以的。”


    林少意這下回頭看著唐鷗笑了:“那你得問問唐大俠肯不肯了。”


    唐鷗也學林少意那樣擦劍,聞言“?”地抬頭。


    沈光明:“???”


    林少意提著劍走到兩人麵前:“我倒是有個妹妹,不說花容月貌吧,也算英姿颯爽的一個美人兒。她可是唐鷗小時候就說定了的媳婦兒啊。”


    沈光明心想又來個媳婦兒,臉上卻忍不住笑:“唐大俠豔福齊天,哈哈哈……”


    林少意與他一同笑起來。


    唐鷗:“少意,等等,誰說定的?我為何不知?”


    林少意:“……你自己說的!你居然不記得了?我揍你啊姓唐的!”


    唐鷗皺眉,十分困惑:“我說過?”


    林少意懶得與他理論,擺擺手:“別說了。先上去給和尚收屍吧。”


    三人邊走邊說,才知道張子蘊的突然出現是林少意的意思。


    林少意上山去尋唐鷗時,在張子橋碑前上了香。張子蘊便跟他禮貌道謝。林少意知道張子蘊,忽的靈機一動:他本想帶性嚴和照虛回少意盟,召開懲惡大會討公道。性苦性子執拗,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在路途中也許會設下障礙。林少意勸說張子蘊與他們幾人同去,若是少林的人出手,他便立刻出現。一來可以青陽祖師徒弟的身份揭露性苦的惡毒心思,二來也能讓性苦驚愕,贏得部分先機。


    張子蘊便答應了。


    三人走了一段路,便看到已打到林子裏的張子蘊和性苦兩人。


    “你這個……師叔,是這樣稱呼麽?”林少意道,“我真沒想到他武功這般厲害。”


    “我也沒想到。”唐鷗皺眉道。他看了片刻,心道這人的武功也許比自己師父還厲害。


    “張子蘊的事情,我是聽我爹說的。”林少意說,“他向來喜愛搜集各種武人資料,於偶然中才發現張子蘊和他所習的大呂功。”


    天下最陰寒的內功,之前一直都是天山派的初雪神法,然而大呂功一出現,立刻將它壓了下去。大呂功陰寒至極,修煉的人在修習過程中,必須忍受極為痛苦的煎熬,日夜不眠不休,全身關節僵直無法站立或蜷曲。練習陰寒內功之人無一不嗜血,不渴望活人血肉。張子蘊也不例外。


    “但除了剛開始的幾年在子蘊峰周圍發生過殺人事件之外,之後的二十年,張子蘊就真的消失得無影無蹤,再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沈光明忍不住小聲插嘴:“若是他喝血但你們不知道呢?這也是可能的。”


    “不可能。”林少意果斷道,“你看他形貌便知道。如此枯瘦,定是壓抑著自己不喝血,才會日漸憔悴下去。他這次上子蘊峰,割了性嚴的脖子,但我看那柴房的血量,他應該也沒有喝。”


    見兩人毫不動容,林少意又補充道:“練習陰寒內功的人是很難控製自己不喝血的。有一位天山派的前輩為了控製自己嗜血吃肉的*,將自己關在岩洞之中,最後卻因為太難受,生生啃去了自己的四肢。”


    沈光明和唐鷗都是一凜。


    “所以,你師叔的心智絕對堅於旁人,令人敬佩。”林少意說。


    說談間,張子蘊與性苦的打鬥已越來越激烈。


    場外人看不到,場中人卻甘苦自知。


    性苦發現張子蘊的這身詭異內力,竟是少林羅漢神功的天生克星。溫厚的內力發出去立刻消於無形,而張子蘊的拳法卻死死壓製著他的心意拳。性苦途中幾次變招,更是使出他獨創的功夫是非手,但由於這些外門功夫全源於羅漢神功,竟是全被張子蘊打消。


    “這方寸掌是我枯坐山中二十年領悟的功夫。”張子蘊淡然道,“出山之後殺的第一人便是和尚你。你應該榮幸。”


    性苦丟了佛門規矩,大大啐了一口。


    他已發現張子蘊的掌法十分靈活怪異,果真不負“方寸”之名,他被牢牢困在掌法的範圍內,無法脫開。


    性苦突然大吼一聲,雙腿後蹬,竟往後連翻三個跟鬥,逃出張子蘊的掌風範圍。張子蘊立刻緊跟上來,一掌拍下。


    但性苦抓住著片刻的機會,並不戀戰,一縮身便往旁邊竄去。


    “和尚要逃!”林少意大叫,提劍迎上去。


    性苦大使真力,體內卻刀割般疼痛。


    鏖戰之中,張子蘊的陰寒內勁絲絲縷縷鑽入他身體,現在正與羅漢神功咬成一團。性苦丹田疼痛萬分,眼見唐鷗與林少意正擋在前方,逃也不成,又急又惱間,突然看到站在唐林兩人身後的少年。


    他腦中一亮。


    對了,這個少年,是子蘊峰上唯一沒有武功的人。


    他發力狂奔,直衝林少意而去。


    林少意提劍格擋並略略上挑,是林家劍法的起手式。性苦絲毫不懼,他奔到林少意麵前突然猛力一蹬,身體騰空,從林少意麵前躍了過去。林少意身後正是唐鷗,舉劍便刺了過去。


    狡猾!性苦沒料到這兩個年輕人竟是看準了他的路數,但也不慌亂,僧袍大振,打向唐鷗。


    他忍痛鼓蕩起內力,僧袍如若實質,重重打在唐鷗劍上,卻不戀戰,借力反跳。


    唐鷗心頭一驚,突覺不好。


    沈光明就在他身旁。


    一切都隻發生在瞬息之間。他麵前掠過一道人影,是張子蘊追了上來。


    “禿驢!”張子蘊怒吼。


    他滿蘊大呂功的手掌擊向性嚴。但性苦的手已經貼上了沈光明的背脊。再收力已經來不及,張子蘊隨即擊中性嚴背心,充沛內勁湧入他體內。


    大呂功的陰寒內勁卻不在性苦體內停留,全隨著經脈,不斷進入沈光明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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