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商枝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自己正在趕去參加一場會診的路上,此次會診對象是西都市的大人物,半點馬虎不得。


    深夜的高速公路暴雨如注,車頭破開水幕,在能見度極低的道路上艱難前進。


    不料半路上轎車竟突然失控撞向護欄,繼而在僅僅零點幾秒之後,炸成了漫天煙花。


    當場車毀人亡。


    ***


    不知過了多久,喻商枝感到自己仿佛漂浮在半空中,意識裏隻餘一片白色的空茫。


    自己是死了嗎?


    還沒等他想出答案,眼前畫麵一轉,連帶周邊場景都隨之變化,仿佛穿越到了古裝劇片場。


    喻商枝望著畫中與自己長相一模一樣的男子,滿腹狐疑,卻不得不被迫看起來。


    意外的是,這名男子居然也叫喻商枝。


    此刻他正與一個媒婆並一個車夫密謀,打算通過假死來逃婚。


    媒婆和車夫原本搖頭拒絕,可在收到男子給出的一吊錢後,頓時變了嘴臉。


    “我早知那醜哥兒配不上你,可脾氣又彪悍,這想退掉婚約,當真不甚好辦。你想的這法子周全得很,後麵的事,包在老婆子我身上!”


    媒婆拍著胸脯作保,數錢的神色裏滿是貪婪。


    他們商議好,車行半路時,“喻商枝”會吃一粒假死的丸藥。


    這丸藥吞服之後,人會氣息全無,渾似已死,實際隻是暫時閉氣而已。


    到時溫野菜自不會允許一個死人過門,隻需花媒婆從中周旋幾句,就可把人原樣拉回。


    “婆婆,這是假死藥的解藥,到時隻需給我服下,待半個時辰後我醒來,再將後續的銀錢支給二位。”


    “喻商枝”許了花媒婆和車夫一人八百文的報酬,這錢於二人而言,簡直如天上掉下來的一般。


    媒婆就罷,要知道那車夫平日裏拉上二十日的車,也不見得能賺到八百文。


    聽著有人頂著自己的臉,還用自己的聲音說話,感覺著實怪異。


    何況此人看起來品行低劣,喻商枝不由地嗤之以鼻。


    三人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到了成親這日便行動起來。


    眨眼的工夫,畫麵再次變換。


    晃晃悠悠的牛車車廂中,“喻商枝”時不時掀開簾子看向外麵,一副坐臥難安的模樣。


    算著差不多時辰到了,他便從袖口的袋子裏掏出一枚包在油紙裏的丸藥,黑黢黢的,看起來就不像什麽好東西。


    喻商枝擰緊了眉,他學醫多年,從未聽說過“假死藥”這等東西,想也知道是騙人的。


    不知此人從何處得來,吃下去又會有什麽反應。


    若是藥性相衝,指不定假死會變成真死。


    片刻後,喻商枝發現自己的嘴可能開過光。


    隻見畫中的另一個“自己”突然痛苦地捂住肚子,整個人都因為疼痛而顫抖著蜷縮起來。


    沒過多久後更是冷汗岑岑,周身一震,吐出了一大口鮮血,繼而頭一歪,徹底沒了動靜。


    車外的兩人聽到聲響,慌忙停車查看。


    “這……這……不是隻會沒了氣息嗎?怎麽還吐血了!”


    花媒婆到底是個婦道人家,看到血就嚇軟了腳。


    車夫膽子大些,皺著眉鑽進了車廂,再出來時神色凝重。


    “這人恐怕真的死了。”


    “什麽?!”花媒婆一連退出十幾步遠,攥在手裏的紅帕子都團成了疙瘩。


    “這可如何是好,若是有人報官,咱們可脫不了幹係!”


    車夫盯著車廂,半晌後往地下吐了口唾沫,“這件事本就隻有你知我知他知,何況他本就打算假死,現在不過是變成真死了。”


    花媒婆是靠嘴皮子吃飯的,腦筋轉得向來快,她眼神亂飄了一陣,問道:“你的意思莫非是……”


    車夫冷冷道:“一不做二不休,咱們就拉著他去溫家轉上一圈,回來再將他身上的錢袋奪了,人尋個地方埋了。怎麽樣,婆子你敢不敢做?”


    花媒婆見這車夫眼神發狠,生怕自己也被滅了口,對方好獨吞了銀錢,當即道:“敢做,我敢做!一會兒到了溫家,我來說!”


    兩人狼狽為奸,很快達成了共識。


    他們匆匆掩上車簾,甩了一鞭,牛兒邁起步子,比方才走得更快了。


    看到這裏,眼前的畫麵驟然消失了。


    喻商枝頓覺頭部劇痛,一段全然陌生記憶的湧入腦海,同時一股強烈的瀕死感如海浪,兜頭席卷而來。


    他如同置身於深水之中,出於本能,拚命地朝著水麵的方向掙紮。


    終於在某個時刻,窒息感似潮水一般盡數褪去。


    換來的則是已無知無覺躺在床上幾個時辰的男子,眼睫微顫,終於睜開了眼。


    隻是視線中一片漆黑,竟是什麽也看不見。


    ***


    自己莫非是瞎了,這是喻商枝的第一反應。


    自己恐怕是穿越了,這是喻商枝的第二反應。


    這兩個事實疊加在一起,令他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原主的記憶已在腦子裏安了家,喻商枝簡單梳理一番,算是搞明白了前因後果。


    原主是個半吊子草醫學徒,醫術不精,好吃懶做,且還染上了賭癮。


    在將他收養回家的秦老郎中去世後,為了揮霍錢財,甚至把老郎中家裏的財物與值點錢的藥材盡數變賣。


    如此玩了一個多月,不僅身上分文不剩,還倒欠了賭坊二十兩銀子的賭債。


    這可夠普通農戶花上一年的,對於原主來說,更是償還不起的巨款。


    就在這時,受溫野菜所托,幫溫家尋覓贅婿的花媒婆找上了門。


    花媒婆雖打聽到了原主是個什麽貨色,可也看中了原主長得文雅俊俏,一定是溫野菜那小哥兒喜歡的模樣。


    愛賭錢又如何,有幾個漢子不找這樣的樂子?


    何況那溫野菜不過是一個醜哥兒罷了,得了如此好樣貌的相公,是他老溫家祖墳冒青煙的好事,自己也能掙到那足足二兩銀子的報酬。


    而原主則更直接一些,他是看上了溫野菜納婿出的彩禮。


    於是在花媒婆的牽線下,原主與未曾謀麵的溫野菜定了親。


    二十兩彩禮不久後進了兜,轉手就被拿去還了債。


    哪知原主無債一身輕後,沉寂的心思也活絡了起來。


    他不甘心就這樣去給一個醜哥兒當贅婿,會打獵、掙得多又如何,到了夜裏,他可下不去那個嘴。


    剛好他此前從一本殘缺的醫書上,得了一個“假死藥”的方子,餿主意便順勢冒了出來。


    後麵發生的事情,即是喻商枝在“畫中”看到的一幕幕了。


    ……


    穿越重生一事挑戰了喻商枝作為現代人的認知,可到底得了一次重新活下去的機會。


    前塵種種,盡成往事。


    既然過去的自己落了個屍骨無存的下場,不妨既來之,則安之。


    首先要緊的,是得保住這具新殼子的小命才好。


    考慮到先前原主吃了來路不明的藥,且還吐了血,喻商枝忙給自己搭了個脈。


    結果比他想象的好些,但好得有限。


    簡而言之,原主吞的那粒“假死藥”實際毒性強烈,直接把原主送去見了閻王。


    喻商枝的到來為軀殼注入了新的生機,不至於再有性命之憂。


    唯有餘毒仍暫且阻塞著經脈,導致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他確確實實是瞎了。


    好在他有原主的記憶,知曉藥丸的配伍成分,想出解藥並不難。


    他有把握,至多一個月,這雙眼睛便會複明。


    相比之下,實則另一個問題更棘手些。


    摸著身下的床炕與身上的被褥,雖不知那媒婆和車夫最後如何了,可喻商枝大抵能猜到,自己此刻多半是已經在溫野菜家中了。


    原主是溫野菜正式定過親的贅婿,現在芯子換成了自己,婚約卻還作數。


    何況在這個性別大防嚴重的異世時代,他連人家的床都上了。


    喻商枝一時間嚐到了被命運綁架的滋味,心中五味雜陳。


    就在他糾結無措時,單薄的門板外,爭論聲毫無保留地傳進來。


    “我特地走了一個時辰來出診,人沒救了是你們的事,出診費自然還是要給的!”


    “你這老郎中,連把脈都不曾,就張口要三十文的出診費,你怎麽不去搶!”


    “你什麽意思!有本事以後病了,不要來請老夫!”


    聽了一會兒,喻商枝明白了狀況,頗覺無語。


    大抵是溫野菜從村外請了個郎中來給原主瞧病,可這等奇毒哪裏是鄉野間的赤腳大夫能對付的。


    偏偏這老郎中無甚醫德,不僅見死不救,還想額外訛一筆診金。


    喻商枝思索著如何開口叫人進來,結果嘴巴一張,喉嚨登時泛起一陣癢意,劇烈的咳嗽聲成功引起了屋外幾人的注意。


    溫野菜推門而入時,看到的情形便是喻商枝已經醒了,正捂著胸口倚在床頭咳個不停。


    他連忙上前,替人扶正了快要滑落在地的枕頭,又順手扯了扯被子。


    “你不是剛剛說人沒救了嗎?現在人都醒了,我看就是你醫術不行!”


    吳郎中確實沒想過這床上的男子會醒,分明先前看的時候,已然滿臉灰敗,盈滿死氣。


    現在人居然醒了,看來還吊著一口氣。


    但他堅信,也就剩這一口氣而已。


    “你這哥兒還是太過年輕。難道看不出,這不過是將死之人的回光返照罷了!”


    喻商枝剛剛差點把肺葉子咳出來,這會兒堪堪剛緩過了一口氣,本不欲多言。


    直到這庸醫又在他耳旁妄下診斷,令他著實忍無可忍。


    “你這等水準,咳咳……也敢出門行醫,當真是庸醫誤人。”


    喻商枝冷不丁開口講話,駭了在場所有人一大跳。


    吳郎中被人駁斥,更是一臉憤然。


    他打量了說話的人一眼,想起來這裏的路上聽斜柳村的人講,這入贅溫家的年輕後生也是個學醫的。


    隻是還未出師,不過是個小學徒罷了。


    吳郎中冷笑一聲,“你這等無知小輩,我行醫半生,也見得多了。我勸你留著那點力氣,盡早交代下後事。”


    一旁的溫野菜聽吳郎中張口便是咒人死,呼地一下站起來,“呸呸呸!說得什麽混賬話!吳郎中,我先前敬你是個長輩,又是咱們幾個村裏唯一的草醫,對你算是客氣。現今人明明醒了,你卻上來就讓人準備後事,未免也太缺德!”


    吳郎中見溫野菜嘴上不饒人,當場就想拂袖而去。


    隻是走到一半,他突然頓住了腳步,回過身來,捋著山羊胡,擺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道:“說實話,這後生並非沒得救,隻是要看你們家舍不舍得花錢了。”


    溫野菜蹙起眉頭道:“你什麽意思?”


    喻商枝直覺不妙,果不其然,隻聽這老郎中接著說道:“他如今這條命,已經是強弩之末,我這裏卻有一棵多年生的老山參,可以為他吊命。”


    村戶人不懂醫術,隻知道人參、鹿茸、靈芝這些都是極好的東西,關鍵時刻能救人性命。


    溫野菜聞言,就算對吳郎中有再多不滿,聯想到喻商枝先前那身沾滿血跡的衣衫後,還是有些動搖了。


    吳郎中之所以這麽說,就是看準了溫野菜頗有家底。


    他不是第一次來斜柳村了,對溫野菜這個嫁不出去的“醜哥兒”也多有耳聞。


    據說他是當獵戶的,曾經去集市上賣過一張狼皮,得了好幾十兩銀子。


    這樣的人家,若是救人心切,正好可以敲上一筆。


    之後就是人救不回來又如何?


    有些事本就要看天意。


    想到此處,吳郎中遂趁熱打鐵道:“我手裏這棵山參可是十年的老參,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十年的老參,聽起來怪厲害的。


    溫野菜低頭看了一眼麵色蒼白的喻商枝,一咬牙,下了決心道:“這棵山參,你賣多少錢?”


    吳郎中心裏因為溫野菜的上鉤而狂喜,麵上卻竭力維持著平靜,伸出五指比劃了一下道:“都是鄉裏鄉親的,我給你一個實在價,五十兩。”


    這五十兩的價格一出口,喻商枝不禁嗤笑出聲。


    吳郎中嘴皮顫動,額角青筋直跳。


    真是邪了門了!這後生明明都奄奄一息了,居然還幾次三番與自己作對!


    這回喻商枝沒再給吳郎中說話的機會,語氣直截了當。


    “既有十年的老參,在下也想開開眼界,敢問吳郎中,你可隨身帶了來,能否給在下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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