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宜動土、祭祀、嫁娶、納婿。


    涼溪鎮斜柳村的村東頭,一過晌午就熱鬧起來。


    溫家是長哥兒當家,家中隻住著哥兒溫野菜及一雙弟妹,往日素來冷清,今日卻是人頭攢動。


    從各家湊來的桌椅,擺了十幾桌。


    來吃席的鄉親們都早早落座,議論著這門親事。


    斜柳村人丁興旺,算是個大村,一年到頭喜事不算少見。


    可漢子娶親,亦或是姐兒、哥兒出嫁常有,這哥兒納婿,卻十分稀罕。


    更何況這回納婿的主角,還是村裏以嫁不出去聞名的“老哥兒”溫野菜。


    他轉過年就要十八,依舊說不上一門親。


    分明是個五大三粗,模樣和性子都登不上台麵的醜哥兒,上頭爹娘沒了,下頭還有一對弟妹當拖油瓶,卻還總是橫挑豎揀,眼皮子高得很。


    村民們熱衷於將他當成茶餘飯後嚼舌頭的談資,見了麵少不得陰陽怪氣地刺撓其幾句。


    但同時又無法忽視一點——這溫野菜著實能掙。


    雖是個哥兒,卻習得了溫老大打獵的手藝,一個月入賬好幾兩銀子不說,連家裏養的狗都隔三差五有葷腥吃,更別提人了。


    所以大家再瞧不上這老哥兒,來吃喜宴的動作依舊比誰都快。


    原因無他,這幾大碗裏可有一半是肉呢!


    而此刻溫野菜正站在灶房裏翻炒大鐵鍋裏的燉山雞塊,他看了一眼餘下的菜湯,又把鍋蓋放了回去。


    以眼下的火候,再燜上一會兒就能出鍋了。


    這是今日席上最後一道硬菜,餘下幾道都是素菜,快開席的時候下鍋才新鮮。


    到時候就用不上他親自掌勺了,來幫廚的人自會料理。


    溫野菜抽空抬起手臂蹭了蹭額角的汗,絲毫不覺辛苦,反而眼角眉梢俱是喜氣。


    灶房裏,被溫野菜請來幫忙鄰居家許家嬸子見狀一邊切菜,一邊道:“我還頭一回見菜哥兒樂成這樣呢,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正在往碗碟裏分盛上一道菜的劉大娘也喜道:“可不是,說起來這吉時快到了,媒婆是不是要帶人來了?我可巴不得也早點見見那神仙般的新郎倌!說起來那後生叫什麽來著?喻……喻什麽枝?這名字文縐縐的,怪難記!”


    許家嬸子笑嗔道:“人家叫喻商枝!你這婆子,臉皮著實厚了,人家的新郎倌,你記不記名字有何緊要?”


    剛說完,在外頭院子裏幫忙涮碗碟的胡家夫郎也進來了,聽了個話尾,也不耽誤他跟著念叨兩句。


    “菜哥兒好福氣,招個識文斷字的相公上門,可比我家那隻會使蠻力氣的木頭好多了!”


    一時間灶房裏充滿歡聲笑語,臊得素來大大咧咧的溫野菜,不算白皙的臉皮漲得通紅。


    大約是說什麽來什麽,這頭話音剛落,溫野菜的二妹溫二妞就從灶房門口探進個腦袋。


    “大哥!狗蛋跑來報信,說是瞧見有牛車遠遠朝村口來了。上頭有個婆子穿紅著綠的,還戴了朵大花在腦袋上,定是那花媒婆了!”


    一聽新相公要到了,比起溫野菜,院子裏看熱鬧的村民們甚至跑得更快。


    反而是新夫郎自個兒踟躕起來,放下菜刀後,在圍裙上擦了好幾遍手,也沒邁出灶房的門檻。


    最後還是許家嬸子和劉大娘一左一右,把人給架了出去。


    “菜哥兒,今日可是你招上門兒婿,得拿出架勢來!”


    “沒錯,得讓大家知道,以後這家還是你做主!”


    胡家夫郎樂嗬著幫腔道:“快些隨我進屋,把新衣裳換了,再梳個頭!”


    溫野菜在爹娘去世後,就以一個哥兒的身份頂立門戶,向來自認不比別家漢子差多少。


    三人的這番話,恰好踩中他的心坎。


    沒錯,今天可是他溫野菜招婿入贅的正日子。


    他的目的就是讓整個村子裏總是笑話自家的人看看,他一個樣貌輸人一截,親事坎坷的老哥兒,有本事納婿,也有本事把日子過得更好。


    想及此,溫野菜挺直了腰杆,洗幹淨手後,拐進屋裏換了身衣服。


    再出來時,他已經渾似變了個人一般。


    身上換了身棉布裁的新衣,長發分作兩半,上麵一半用一根紅布條綁成了高高的馬尾,隨著他的步伐在腦後輕蕩。


    他的孕痣生在眼角下方,是一顆紅色的淚痣。


    按理說這樣的孕痣生在哥兒臉上,一定會平添幾抹風情的。


    奈何溫野菜的眉眼是疏朗英氣的樣子,身高更是七尺有餘。


    這些年又像漢子一樣上山下地,成天裏風吹日曬,與那些嬌小玲瓏細皮嫩肉的哥兒相去甚遠。


    導致這枚孕痣在他臉上,反而顯得十分不倫不類。


    村裏人都說他這是漢子投了哥兒的胎,亂套了。


    可溫野菜從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他甩了甩頭發,一路招呼著賓客,步伐輕快地朝門外走去。


    吉時將至,他要去準備迎接自己快過門的新相公了。


    ***


    剛在院子外站住腳,溫野菜就聽到了一群孩子的笑鬧聲,與牛車的軲轆聲。


    他跳上自家門口的一塊大石頭,從事先準備好的錢袋中掏出一把喜錢,高高拋灑出去。


    “搶喜錢咯!”


    無論男女老少,頓時都擠作一團,這錢可是白給的,哪怕隻有一文也是賺!


    喜錢如天女散花,自四麵八方落下。


    不遠處,一輛帶車棚的牛車適時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中。


    車棚外坐了一個趕車的漢子,此外還有一個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婆子。


    見此情形,村民的議論聲逐漸響起來。


    “菜哥兒真是大方,這喜錢少說灑了百八十文的,還舍得花錢雇牛車去接新相公。”


    “可不是麽?聽說之前光彩禮就給了二十兩銀子!”


    “二十兩?!別人家娶媳婦都沒有這麽大手筆,我看他一個老哥兒,就是打腫臉充胖子!”


    “哎呦,你可小點聲,若是被那悍哥兒聽見了,當心他放狗趕人,一會兒咱幾個連酒席都吃不成!”


    ……


    這些議論淹沒在嘈雜的人聲裏,溫野菜倒是壓根沒聽到。


    他專心致誌地望著牛車,心下殷殷切切。


    然而等到車子越來越近,他卻覺得哪裏不太對。


    按理說媒婆這種角色,平日裏就算沒有喜事臨門,也向來是見人三分笑的。


    然而眼前這位花媒婆,煞白了一張臉,整個人愁容滿麵,怎麽看都像是遇見了不好的事。


    至於那趕牛車的漢子,同樣神色凝重。


    溫野菜看在眼裏,獵戶的直覺起了作用,頓時生出不祥的預感。


    哪知這份預感很快就成了真。


    隻見牛車一停,那趕車的漢子便率先跳下了車,隨即滿臉嫌惡地看了車廂一眼,恨不得離得遠遠的。


    至於頭戴大紅花的媒婆,更是像個大花蛾子一樣,跌跌撞撞地“飛”到溫野菜麵前,雙膝一軟,竟是直接跪下了!


    沒等在場所有人反應過來,這花媒婆已扯開嗓子,哭天搶地叫喚起來,嘴上說的話令在場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菜哥兒,是我花婆子對不起你啊!都是這姓喻的小郎中福薄命淺,注定和你無緣,他……他居然……”


    眼見她掐著哭腔,嚎了半天也沒說出喻商枝究竟怎麽了。


    溫野菜神情一變,麵沉如水地看向了牛車。


    隻見車簾被風卷起,隱約可以瞧見裏麵有一個人影,一動不動地歪倒在座位上。


    他一把拽起花媒婆的胳膊,質問道:“你這婆子,趕緊實話實說,喻商枝他怎麽了!”


    花媒婆卻一味地拿手帕抹眼淚,支支吾吾地不敢言語。


    見狀,溫野菜終於耗盡了最後的耐心,他當即甩開花媒婆,大步流星地朝牛車走去。


    走到車旁後,他扶著車架,利落地一躍而上,伸出手一把掀開了車簾。


    青天白日下,車廂裏的情形任誰都看得一清二楚,頓時驚呼聲四起!


    “死人了!死人了!”


    有那好事的扯著嗓子喊起來,更遠處的人得了消息,紛紛再也不敢上前。


    “哪有新郎倌死在成親路上的,這可是大凶!快走快走,離這裏遠點,當心沾上髒東西!”


    原本熱熱鬧鬧來吃席的村民們,轉眼間一哄而散。


    隻剩下小部分好奇心重還膽子大的,揣著手站在門口大樹下,繼續抻著脖子觀望著。


    連圍觀的人都如此反應,離得最近的溫野菜哪能看不出問題。


    隻見車廂裏的男子臉色青白,雙目緊閉,唇角還有一絲蜿蜒的血跡,胸前衣襟和衣擺上亦有團團暗紅,怎麽看都像是已經咽了氣。


    溫野菜指尖顫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轉身看向一臉驚恐的花媒婆。


    “花婆子,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花媒婆哭喪著一張老臉,跌坐在原地講道:“老婆子我哪裏知道呦!本來上車的時候人還好好的,可走到半路,他就在裏頭喊肚子疼!我尋思隻是吃壞了肚子,又怕誤了吉時,就催促車夫趕緊趕路,讓他先忍忍,到了地方再說。哪成想……哪成想又走了半個時辰,車廂裏就沒動靜了,我再一看,可不就是人沒了!”


    無論花媒婆如何解釋,人都已經沒了。


    溫野菜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明明不久前自己還滿心期待地等新相公,一眨眼的工夫,喜事竟就變成了喪事。


    就在這時,那趕車的車夫突然開了口。


    “喂,我這車的車費誰來結賬,還有這人,留在這裏也是晦氣,不如我再幫你們拉走?但這人弄髒了我的車棚,你們得多給我換新車棚的錢,我也不多要,就給我五兩銀子吧!”


    居然要五兩銀子,這簡直是獅子大開口。


    一直在一旁因受驚而沉默的溫二妞,第一個蹦起來。


    “你這不是趁火打劫嗎!”


    車夫雙手抱胸,一看是個小丫頭片子,冷笑道:“我就趁火打劫又怎樣?你們若不願,就讓這死人繼續躺在你們家門口吧!”


    “你這人——”溫二妞從小牙尖嘴利,聞言還想繼續說話,被溫野菜出聲喝止。


    人死在車上,晦氣得很,若是傳開了,這車以後沒人敢坐了,豈不是砸了人家飯碗?


    不能怪車夫態度不佳。


    溫二妞悻悻地閉嘴,狠狠瞪了那車夫一眼。


    而這時已經慢慢回過神來的許家嬸子、劉大娘和胡家夫郎,幫忙拉住溫二妞的同時,也鼓起勇氣上前七嘴八舌地勸道:


    “菜哥兒,話糙理不糙,這郎中還沒過你溫家的門就沒了,你不該和他有更多牽扯。”


    “要我說,不如就讓這趕車的和媒婆帶走吧,從哪裏來的,就送到哪裏去!”


    “是啊,我們這麽些人,都是見證,他是來這裏的路上就沒了的!咱也算是仁至義盡。”


    那始終哭哭啼啼的花媒婆,不知何時已經一骨碌爬了起來,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眼珠子一轉,附和道:“沒錯沒錯,菜哥兒,你放心,這件事就交給我處理!回頭你花婆婆我再給你尋一門好親事,絕對不耽誤你十八以前成親!”


    直覺令溫野菜意識到,這花媒婆的態度有些奇怪。


    可變故當前,他的腦子裏已是一團亂麻,顧不得沒有多想。


    一個晃神間,花媒婆和車夫居然也爬上了牛車,想要把他從車上拽走。


    溫野菜出於本能地想要再看車廂裏的人一眼,沒想到就是這一眼,讓他發現對方的手指居然輕輕動了動!


    “慢著!”


    溫野菜瞪大雙眼,用力甩掉了花媒婆拉扯自己的手,一個箭步就衝進了車廂。


    不多時,“死去”的喻商枝便被他連拖帶拽地抱了出來。


    在一群人又驚又俱的注視下,溫野菜屏息凝神,向前伸出手去試探喻商枝的鼻息。


    等察覺到一絲虛弱卻溫熱呼吸撲到指尖上時,溫野菜重重舒了口氣,脫力般的跌坐在了喻商枝的身旁。


    “老天保佑,這小郎中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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