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這裏,想起當年這位君花女士還是男性,他們之間的行為,是不折不扣的男性同性戀行為,雖然我並不歧視這種行為,可是也總覺得十分異樣,所以不由自主,震動了一下。


    君花立時覺察到了,她停了下來,望著我:“你不相信我們之間的感情。”


    我不喜歡她說這句話時的態度,所以說的話,也就不怎麽客氣:“是的,我不相信,我隻認為那是在軍隊之中,長期缺乏和異性接觸所形成的一種生態行為。”


    白素連碰了我兩次,可是我還是把話說完,君花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可是她神情依然堅決:“你是用有偏見的眼光來看我們,而實際上,我們之間的關係之真誠,遠在異性戀之上。”


    我冷笑一聲:“不見得,方鐵生宣布作戰計劃改變之前,你何曾知道?他作出那樣的決定,必然有一定的思想過程,他和你商量了?”


    我說著,君花的神態愈來愈難看,身子也像是篩糠也似地發著抖。


    我不理會白素的眼色,繼續說著:“他從頭到尾瞞著你,他的背叛行為,不但針對甘鐵生,也同時針對你,針對所有的官兵,而你到現在,還在說你們之間的感情真誠坦白?”


    我的話說得十分快,說到後來,君花伸出了雙手,象是想把我說的話擋回去,等我的話說完,她臉上一絲血色也無,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看來不象是一個活人,白素一麵用責備的眼光望向我,一麵也緊張地握著我的手,大家都不出聲,連空氣都像是僵凝了。


    好一會,君花才長歎一聲,緩緩地搖頭:“雖然事實是如此,可是我還是認為,那隻是一宗突發事件。是,他沒有和我商量,有一些事隱瞞著我,可是我相信,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再度冷笑,對方鐵生。甘鐵生或君花,我沒有任何偏見。可是事實上,方鐵生是一個背叛者,而我十分鄙視背叛行為,我自然不會掩飾我這種情緒,所以我的話仍然不留餘地:“不得已的苦衷?我看不出有什麽苦衷,若是他對甘師長有感情,象他做的表麵功夫一樣,那大不了他死,也不會害人。你可曾想到過,甘鐵生在山上,等方鐵生發動進攻,而等來等去等不到時,那是什麽樣的一種悲痛心情?”


    君花十指互纏,緊緊地扭著,人的手指竟可以扭曲成這樣,看了也不免驚心動魄。


    白素忙道:“都過去那麽多年了,甘師長一定早不在人世,當時的痛苦,自然也煙消雲散,再也不存在了。”


    白素的話,雖然空泛,但是也沒有什麽別的可說了,君花的回答卻出乎意料之外:“不,他……沒有死,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活下來的,可是我知道他沒有死。”


    我和白素相顧駭然:“你怎麽知道?”


    君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我決定把我所知的所有經過寫出來之前,我舊地重遊了一次。”


    我和白素都發出了“啊”地一聲低呼聲,君花連性別都改變了,她長期僑居在外國,自然以僑居地的公民身分去重遊舊地的了。


    君花的臉上,稍微有了幾分血色:“那一次.是真正的舊地重遊,從我提任他那個團的參謀長,第一天到團部報到的那個小鎮開始,凡是記憶之中,作戰也好,調防也好,到過的地方,全到了,我受到相當熱列的招待沒有人知道我的真正身分和目的,隻知道我為了寫作而來尋找資料。”


    這一次,連白素也性急起來:“就是在那次,你見到了甘鐵生?”


    君花聲音低沉:“不,我沒有見到他,可是知道他沒有死。”


    白素和我,都向她投以急切的詢問的眼色。君花苦笑:“我在七號高地前停留了很久,然後,自然到了當年他領了半個師退上去的那座山,那真是窮山惡水的死地,當地鄉民說,山裏有一個怪人,又瘦又幹,隱居著,不讓人家找到他,當地政府曾很多次,組織了搜索隊,進山去想把他找出來,可是一直不成功。可能有三五年沒有人見到他,但是他又會忽然出現一下。”


    我“嘿”地一聲:“這種深山大野人,連現代化的都市中也常可見到,不足為奇,也不能說那就是甘鐵生。”


    君花停了片刻,麵內抽搐,神情十分痛苦:“當地鄉民又說,每年,總有五六個晚上,這個怪人會發出可怕的嚎叫聲,叫聽到的人,又是害怕,又是傷心,每年他發出嚎叫聲的日子是固定的——”


    我“啊”地一聲:“就是那次戰役進行的日子?他在山上等候方鐵生講攻的日子?”


    君花緊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白素急急問:“他不肯見你?”


    君花閉上眼睛:“我到山中的時候,正是……。那幾天日子,當夜,就聽到了他的號叫聲,那種叫聲,唉唉,真不是人發出來的,聽了之後……人真的不想再活,我發狂一樣滿山亂竄,也叫著……直到喉嚨啞得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可是他沒有出現。”


    君花頓了一頓,才又道:“鄉民說,那嚎叫聲,根本不是人發出來的,是山精鬼魂所發,可是我知道,那是他,他沒有死,一直活在極度的苦痛之中,活在被自己最親最愛的人背叛的無邊苦痛之中。”


    聽到這裏,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因為那如果是事實的話,實在太可怕,太殘酷了。簡直難以想像,那麽多年來,甘鐵生是在什麽樣的痛苦煎熬中過日子。若是他幹脆心緒整個散亂,成了瘋子,無知無覺.那倒也罷了,可是從他每年到了這日子,就發出號叫聲這一點來看,他神智顯然是清醒。


    方鐵生的背叛,替他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痛菩,每一分每一秒,痛苦在啃嚼著他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他是怎樣活來?他懷著什麽目的,一直要活著?他心中最悔恨的是什麽?是不是幾千次,幾萬次地後悔當年在垃圾堆中把方鐵生撿了回來?是在後悔他向方鐵生叫出了那一句充滿了溫情的“小兄弟”?


    還是他絕不後悔他付出給方鐵生的友誼,隻是想弄明白方鐵生竟然在全無可能的情形下,會對他進行了如此徹底的背叛?


    這許許多多問題,旁人再揣測,也不會有結果,自然非得把他找出來不可——極有可能,把甘鐵生找出來,會連他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我一張口,剛想說話,白素已經先說了:“山野間,由於風聲,或是禽獸所發,常有一些古怪的聲響,會不會是你的心理作用,以為是有人在號叫?”


    君花發出了一下令人傷心欲絕的歎息:“當然是他在叫,他的叫聲……在每一下號叫的最後,總有一兩下發自喉間的抽噎聲,我十分熟悉這種聲音,那一次,在小會議室中,他把我……讓給方鐵生……當時,他也曾發出抑壓的號叫,也曾有那樣的抽噎。”


    我急於向君花詢問何以她聽到了甘鐵生的號叫聲,但竟然不設法把他找出來,可是白素卻在這時突然道:“所羅門王在一宗審判中,要把一個嬰孩剖開來,平分給兩個自認是那嬰兒母親的婦人,這個故事,你自然聽說過?”


    我有點不耐煩地移動了一下身子,所羅門王要剖嬰的故事,自然人人皆知:甲、乙兩個婦人,都自稱是一個嬰兒的母親,爭執一直到了所羅門王座前,所羅門王曾向耶和華上帝求智慧,所以他的智慧,一時無兩,他說:“嬰孩隻有一個,你們兩個人爭,這樣吧:把嬰兒剖成兩半,你們一人拿一半好了。”


    甲婦立即讚同,乙婦大驚:“我不爭了,把嬰孩讓給甲婦吧。”


    於是,所羅門王立即知道,乙婦才是嬰兒真正的母親,沒有母親會忍心自己的孩子剖成兩半。


    白素在這個時候,忽然提起這個故事來,我有點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白素並不睬我:“兩個鐵生,在你的心中,難以取舍,現在你總該知道是誰愛你更深更濃了?”


    君花的歎息聲聽來淒然:“不必現在,當我走出小會議室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是甘鐵生愛我更多……一個肯犧牲自己,成全愛人意願的人,所付出的愛,無可比擬……接近偉大。”


    我忍不住插言:“討論那一段……感情,並沒有意義,你怎麽不把甘鐵生找出來?”


    君花苦笑:“那一座山,連綿好多裏,雖然是窮山惡水,可是山勢十分險,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岩洞,又有不少峭壁,回音重重,聽到聲音,根本不知道發出聲音的人在什麽地方。”


    我悶哼一聲:“還是有辦法可想的。”


    君花道:“當然,我用最直接的方法,我用擴音裝置,連續向山中講了幾天的話,請他出來和我相會,可是自從我一出聲之後,他的聲音就再也沒有響起過,任由我叫得聲嘶力竭,肝腸寸斷,一點回音也沒有。我也雇請了超過一百人,漫山遍野搜索,把山裏的野兔獐子全都趕了出來,也沒有他的影子。”


    她一口氣說到這裏,才連連喘氣,又張大了口半天,才道:“他……不願見我,不知道為了什麽,他……不願見我。”


    白素吸了一口氣:“這就是我剛才提到剖嬰故事,肯定甘鐵生愛你極深的原因,他不願意見你,是因為他不原諒你。”


    君花陡然站了起來,張大口,出氣多,入氣少,雙眼發定,過了半晌,才道:“他……以為我……和方鐵生……合謀背叛?”


    白素點頭:“我想是,因為他一直不了解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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