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花眯著眼,盡量把自己拉進過去的時間和空間之中:“他的眼神告訴我,他正有極興奮的心情,事情出乎意料,可是又極度的好。”


    我頓腳:“他已經在向你透露他開始背叛了,不過你卻沒領會。”


    君花呆了好一會,但又十分堅決地搖頭:“不,我在他的眼神中,隻感到高興,沒感到有什麽陰謀。”


    我再頓足:“唉!他的陰謀,一開始就那麽成功,連你也不起疑,他怎麽不高興?”


    君花神情惘然:“他沒有任何理由要背叛甘鐵生,一絲一毫都沒有。”


    白素說得十分委婉:“可是事實上,他傳達了假的命令,按兵不動,令得甘鐵生和上了山的一半兵力,遭到了極悲慘的命運。”


    君花的歎息聲十分哀怨:“沒有被敵人消滅的那一半,也同樣悲慘……聽到了炮火聲,派出去偵察的人,帶回來的消息,令人聽了手腳冰冷,可是找不到副師長,等到我決定率部去拚命時,消息傳來,說山上山下,已經全是在歡呼勝利的敵軍,我們再攻上去,無異是送死。有一個副團長,當場氣得自殺,我咬牙切齒立誓,說一定要把方鐵生揪出來,立完誓之後,滿口都是血,鮮血竟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君花說到後來,聲音發顫,事情隔了將近半個世紀,她仍然那麽激動,可知當時情形的激烈程度。


    我搖了搖頭:“在方鐵生傳達了假命令之後,你難道一直沒有見過他?”


    君花皺著眉,皺了很久,才道:“在有人的場合,我和他都不是太敢親熱,至多隻是交換一下眼色,他在傳達了……假命令之後,有幾個軍官圍著他在說話,我離他不是很遠,交換了幾下眼色,我一直感到他的心中十分興奮,他年紀輕,心中高興,在眼神中根本掩飾不住——我也一直不相信一個正在進行卑劣陰謀的人,會在眼神中能有那麽純真的高興神采。”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沒有說什麽,君花是憑她的感覺和感情在說話,我和白素,是根據事實,事實是:方鐵生的行為,是不折不扣的背叛。


    君花停了片刻,才又道:“他在和別人交談,可是忽然之間,提高聲音說了一句話,我知道,這是我們之間的習慣,他這句話,其實是說給我聽的,通常,我一聽就可以明白他想說什麽,可是這一次,我卻不是很懂,他說的是:‘這一場仗,我們有神助,不必打就早已贏了。’”


    我悶哼一聲:“他說的是反話。”


    君花麵肉抽動了幾下:“他說著,轉身就向外走了開去。我們之間,為了避人耳目,行動十分小心,約定了很多暗號,他若是要我跟出去,會把手放在背後,豎起一根手指,可是那時,他卻雙手都握拳,所以我就沒有立即跟出去,他離開之後約半小時,我總覺得有點疑惑,想去找他,卻找不到了,等到壞消息傳來,全軍上下都在找他,才有幾個兵說,他們曾看到副師長,站在半山腰一個突出的石坪上。”


    君花說到這裏,神情變得十分怪異:“那石坪,我和他一起上去過,不是很容易上得去,上去了,也沒有什麽好看的,他又去幹什麽?但是他身形十分壯偉,不會叫人看錯,可是再攀上石坪去找他,卻又找不到他,從那次……慘事之後,不但是我,殘部之中,至少有一大半人要把他找出來。”


    白素細長地吸了一口氣:“可是一直沒有結果?”


    君花黯然:“一直沒有結果——這件事也不可思議之至,在山上突圍不成的甘鐵生,自然凶多吉少,雖然他的屍體一直未曾找到,但已不存希望。可是方鐵生他……絕無陣亡之理,他……臨陣脫逃,竟躲得那麽好,我相信他還活著,不知道躲在哪一個角落。”


    君花的感情十分複雜,一方麵,她找不出方鐵生背叛的理由,覺得迷惑,另一方麵,背叛的事實,卻又令得她痛心無比。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才又道:“我又想知道甘鐵生在山上,等方鐵生率部來攻而等不到時,是什麽樣的一個情景,可是卻沒有結果,上山的鐵軍,戰到最後一兵一卒,全部壯烈犧牲,一個活口也沒剩下,根本不知道……他知道了被背叛之後,心中是怎樣悲苦,他……可能滿額沁出來的,不是汗,而是血珠子。”


    我設想著甘鐵生當時的情形,可是實在無法設想。象甘鐵生那樣精彩的人物,在絕無防備的情形之下,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遭到了這樣的背叛,就算山下沒有幾倍兵力的敵軍,對他來說,那也如同一柄利刃,戳穿了他的胸膛,猶如一枚利釘,釘進了他的腦門,他的心所感受到的創痛,應該是人類所能忍受的極限。


    如果他根本承受不了這樣的傷痛,就此腦部活動全部錯亂或停止,象有些人在受了重大的刺激之後,變成了瘋子,那倒也好了,痛苦隻是一閃而過,從此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顯然沒有那麽幸運,因為還曾有過激烈的突圍戰鬥。


    他要是在作戰時犧牲了,那還可以說是幸事,因為戰鬥隻不過半天,痛苦也不算持久。要是他竟然孤身突圍逃出,又活了下來,如果活到現在的話,那麽,他所受痛苦的煎熬,又該怎麽算法?


    我們三人所想到的,顯然都是同一個問題,這從我們凝重而悲哀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來。三人之中,自然以君花的哀傷最甚,她雙手掩著臉:“要是甘鐵生還在人間,那……那真是人間慘事之最了。連我也常感到‘生不如死’這句話,有時很有道理,若不是不甘心心中存著疑問就死,我也早就自己了斷了。”


    白素歎了一聲:“有些時候,人在心靈精神上受了巨大的打擊,忽然之間,變得大徹大悟,也是有的。”


    君花緩緩放下手來:“那……隻怕不會是我們這種普通人……我們這種人……糾纏在奇形怪狀的情欲之中,翻滾不出情欲的煎熬,怎能大徹大悟?


    我望著君花,心中也覺得替她難過,看起來,她這一生,除了弄清楚當年為何會發生背叛之外,再也沒有別的願望了。


    我站了起來:“有一點很說不通,方鐵生肯定未受敵軍收買?”


    君花說得極堅決:“沒有,哪一支部隊不知道兩個鐵生之間的關係?誰會沒有頭腦到企圖收買一個鐵生,去對付另一個鐵生?”


    我道:“有可能方鐵生主動找人接頭?”


    君花仍然大搖其頭:“就算他對人說,人家也不會相信,一定當作是詐降的詭計。事實上,敵軍一直不知道鐵軍有一半兵力,不在山上,事後,敵軍的兩個師長,退出行伍,理由是這次戰役,他們的運氣太好了,絕無可能再有第二次相同的好運,再不及早抽身,還等什麽?”


    我也喝了幾口酒:“那麽,方鐵生背叛的目的是什麽?”


    白素伸過手來,握住了我的手,君花口唇顫動著:“我問了幾十年,唯一的答案……似乎隻是……他要甘鐵生死,他要甘鐵生在極大的痛苦中死去。”


    我用力一頓足:“更沒有道理了,他為什麽要甘鐵生死?他和甘鐵生的感情難道是假的?”


    君花神情又陷入極度的迷惘:“絕假不了,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寧願相信,要是甘鐵生有難,方鐵生會毫不猶豫,犧牲自己去救他。”


    我還想問,白素也道:“在這件事上,不斷問為什麽,並沒有意義,因為每一個問題,都不會有答案,研究方鐵生的行動還好些。我想,在山洞中,他突然要離開到洞外去看看,這個行動,一定極重要。”


    我立時道:“那時,他突然有了某種感應,十分強烈,和他生命中兩次重大的轉折,可以相提並論。”


    君花苦笑:“可是實際上,山洞外麵,卻什麽也沒有。”


    白素不同意:“你太肯定了,你出山洞的時候,方鐵生也已不在,如果山洞外有什麽,他遇上了,你沒遇上。”


    君花遲疑了一下:“當時,至少山洞外,沒有什麽聲響。”


    白素和我互望了一眼,後來我們討論,都覺得當時,我們想到了一些什麽,可是卻又沒有法子捕捉到問題的中心。


    君花的神情十分迷惘:“我一直認定,那決不可能是蓄謀已久的背叛,一定是有一個突發的,不可抗拒的原因,導致方鐵生作出了那種可怕之極的行為。”


    我和白素仍然保持著沉默,君花不住地歎息著,過了好一會,我才道:“如果有這樣的原因,你一定是第一個,或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知道的一個人。”


    君花聲音苦澀:“應該是這樣,在那幾天之中;他對我說了許多許多話……”


    這位經過了轉性手術,由男性變成了女性的傳奇人物,在說到這裏時,神情並沒有什麽不自在,雖然她是在追述當年的一樁同性戀的事件,可是她的神情仍然十分自然,隻是她的聲音,愈來愈是低沉,愈來愈是惘然:“他什麽都對我說了,當時我們的關係……可以說是人類關係之中最徹底,最赤裸的關係,從心靈到肉體,相互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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