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先看那篇小說,小說的情形有點異特,它還沒有印行,而是用十分娟秀。纖小的字體,寫在特別印製的稿紙上,那稿紙上的格子極小,大約隻有普通稿子上的四分之一,而每一個字,卻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就在格子的中間,


    小說看來相當長,因為那稿紙有很厚的一疊,比磚頭還厚。小說的來源也很特別,是白素的一個僑居外國的朋友老遠帶回來的。


    那天,她那個朋友來訪的時候,我也在場,那朋友是一個女中音歌唱家,講話的聲音,悅耳之極,可是在一番寒暄之後,她講的話,卻一點也不動聽,不是為了禮貌,我早已掩耳疾走了。


    她先說:“原來有人姓君的,君子的君。”


    白素笑:“姓君?就叫君子,倒是一個十分別致的名字,女性更好。”


    我插了一句口:“多半又是滿洲人留下來的怪姓。”


    白素瞪了我一眼:“別沒學問了,堯帝有一個老師就叫君疇,這個姓,古得很。”


    我伸了伸舌頭,不敢再說什麽。


    歌唱家又道:“這位女作家,姓君,單名一個花。”


    我不敢說:“沒聽說過有這樣的女作家”了,可是白素卻道:“名字陌得很。”


    歌唱家笑:“當然,她總共隻寫了一本小說,還未曾出版,你不可能熟悉她的名字。”


    她說到這裏,向我望了一眼,我一接觸到她的目光,就覺得不妙,怕她要我看一看多半是不知所雲的小說稿,那可算是世界上有數的痛苦事件之一。


    我忙暗中向白素打了一個手勢,要白素作思想準備,拒絕這歌唱家的一切要求。果然,不出山人所料,歌唱家接著道:“我看了,極有意思,希望衛先生也能看一看,給點意見。”


    我臉上木然毫無表情,宛若戴了一張人皮麵具:“我對小說批評,並不在行。”


    歌唱家不肯就此退兵:“很值得一看的故事,君花說,是她的親身經曆。”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意圖掩耳疾走的,但是我沒有走,白素瞪了我一眼,也把我想說的幾句話瞪了回去,不過,若是要我裝出有興趣的樣子來,真對不起,不是我不肯,而是我的顏麵神經,七股之中,有六股不肯合作,一股起了作用,使我的口角向下垂,那樣子,不會好看到哪裏去。


    親身經曆,不知有多少人,自我陶醉,或自我膨脹到以為自己的一生經曆,可以化為小說。這種小說,多半隻有他們自己才看得津津有味,別人怎會要看?真要有不平凡的經曆的人,像原振俠醫生,有亞洲之鷹之稱的羅開,他們的冒險生活才是小說題材。


    當然,做人不能驕傲自大,也決不能妄自菲薄,象區區在下,經曆倒也可以寫入小說的。


    白素人比較仁慈,歌唱家一看到我的神情,就知道她無法達到目的了,轉而望向白素,白素一點也不猶豫,就道:“好,我拜讀。”


    歌唱家大是高興,打開旅行袋,就取出了那一大疊稿件來,我瞄了一眼,看到自行裝訂起來的封麵上,寫著十分好看的兩個字:背叛,儼然是鍾紹京的靈飛經體。


    白素接了過來,略翻了一翻,我也看到了稿紙上寫得端端正正的字,想起了一個老笑話:有人拿原稿去求教他人,問:我的文章怎樣?人家的回答是:字寫得好極了。


    這一疊小說稿,大概“字寫得好極了”的評語,是一定可以用得上的。


    歌唱家坐了沒多久就走了,那時正是午飯之後,白素就開始看那部小說,我在忙我的事,到了下午兩時,我看到白素還在看,全神貫注,顯然小說的情節,對她來說,有相當的吸引力。


    這不禁使我大是訝異,白素的欣賞能力極高,等閑小說,難以入她的法眼,難道這真是一篇很好的小說?我假裝咳嗽,一直咳到了第三下,她才抬起頭來,而她一看到了我的神情,就知道了我的意思:“你應該看,小說寫得十分好。”


    小說稿一共分六冊裝訂,她說著,就拋了第一冊給我,這時,她已看到了第四冊了。


    我接過來,開始看。


    我看到的,就是寫在前麵的,甘鐵生和方鐵生兩個本來完全不相幹的人,認識的經過。


    就在我把第一冊看完,放下手來時,白素就問:“怎麽樣?”


    我發表了自己的意見,也注意到,白素已經在看第五冊了。


    她也同意我的看法:“是,有的地方寫得太詳細了,完全是大堆頭文藝小說的寫法,可是有的地方,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卻又晦澀暖昧得很。”


    我取起第二冊來:“這篇小說,絕對有出版的價值,開始時我想一定糟不可言。”


    白素感歎:“而且也一定是作者的親身經曆,她寫那幾場戰爭,怎麽樣在槍林彈雨之中死傷狼藉,浴血苦戰,怎麽樣在死人堆裏醒過來,身子浸在一汪子的血泊裏,唉,不是真有這樣經曆的,隻怕寫不出來。”


    我一揮手:“小說,主要靠想象,不是靠經曆,最明顯的證明是,經曆人人皆有,小說不是個個可以寫。”


    白素歎了一聲:“有經曆又有想象,豈不更好?”


    我沒有再爭下去,隻是問:“如果是親身經曆,一個女人在軍隊裏幹什麽?”


    白素抿了抿嘴,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又全神貫注地去看小說。


    我繼續發表意見:“小說叫‘背叛’,不是很好。”


    白素並不抬頭:“為什麽?這是一個很有力的小說名,帶有強烈的譴責。”


    我“哈哈”一笑:“小說,好看的小說,總有一定的懸疑性,她從開始就寫了兩個鐵生的相會,當時兩人的地位相差如此之遠,但明顯地後來一個成為師長,一個成為副師長了。”


    白素隨口道:“是啊,交代得很清楚。”


    我提高聲音:“就是篇名不好,背叛,一看就知道,事情發展下去,是那個被甘鐵生從垃圾堆裏撿回來的方鐵生,背叛了甘鐵生。”


    白素總算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應該是這樣發展才是。”


    我一拍手:“看,意料之中,結果全知道了,好看程度自然減低。”


    白素搖頭:“也不一定,你這個人,總是喜歡太早發表意見,等看完了再說可好?你雖然知道了結果,可是為什麽會有那樣的結果,總是看完了才知道。”


    我悶哼了一聲:“這種方法,真要作者具有超級小說寫作才能才行。”


    必須說明的是,我這裏寫出來的,經過我的刪節。所以我才有“有的地方太羅嗦詳盡了”的批評,刪掉的,全是無關緊要的描寫,原作者君花,在寫到那個垃圾堆時,用了至少一千字來描寫它,全叫我刪掉了,圾垃堆就是垃圾堆,再怎麽形容,它還是一個垃圾堆。


    還有,許多無關重要的經過,也給我刪掉了。例如,甘鐵生帶著方鐵生去找團長,叫方鐵生謊稱已經十七歲,求團長把方鐵生編入部隊時,就有大段寫團長如何不肯答應的經過,結果還是答應了,那一大段,就變得多餘了。還有許多打仗時的描寫,也一概屬於“羅嗦”之列。


    所以,在我又開始看他們的故事時,在第二冊,方鐵生已經穿上了軍裝,成為甘鐵生這個排所在連的一個傳令兵——在這裏,再把故事濃縮一下。


    方鐵生加入軍隊之後,不到一個月,就開赴戰場,他們的那個團中了埋伏,被敵軍以三倍以上的兵力包圍,而且地形對他們極其不利,在一半以上的官兵戰死之後,團長下令,各單位自行突圍,逃出一個是一個——整個團在那時,已經潰不成軍了。在各種各樣武器彈藥的爆炸聲中,就是傷兵的鬼哭神號,又是在一個星月無光的夜晚,戰場所在之處,簡直就是十八層阿鼻地獄。


    在一下近距離的炮彈爆炸所發出的火光中,正在地上爬行的甘鐵生,看到了在自己身邊,方鐵生背上負著一個人,那人看來受了傷,方鐵生正在艱難地向前爬著。


    兩人的身上全是血,也不知道是誰的血,也許都不是他們兩個的,因為根本遍地都是血,凡是低窪處,可以聚血的,都是濃濃的血。


    甘鐵生連忙加快移動,移到了方鐵生的身邊,雖然天色很黑,而且是在那樣混亂的情形之下,可是兩人一接近,方鐵生就象是知道接近他的是什麽人,喘著氣,伸過手來,和甘鐵生的手相握。


    甘鐵生問:“你背著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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