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營地裏眾人還在安睡中,卻有一聲驚呼驟然傳來,將夢打得稀碎。耶律星翻身警覺坐起,順勢抽出枕下長刀,一手掀開門簾:“出了何事?”


    “王、王上!”守衛連滾帶爬,跪伏在他麵前,“馬夫昨晚被人偷襲,金麒麟被人搶走了。”


    “是誰幹的?!”耶律星大發雷霆。


    “這……”守衛猶豫,將目光投向另一邊的納木兒。


    “你來說!”耶律星伸手一指。


    納木兒“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心裏叫苦不迭,頭重重叩上沙地:“王上恕罪,是我識人不清,那搶奪馬匹夜半叛逃之人,是阿武與他的病鬼弟弟。”


    “去追。”耶律星不耐煩道,“帶著金麒麟與他的腦袋一起回來見本王!”


    “可他們不僅搶走了金麒麟,還搶走了滿滿三車糧草。”納木兒觀察了一下耶律星的臉色,心一橫繼續咬牙道,“還有,剩下的糧草與儲水桶也被他們毀了一大半,餘下的量,勉強隻能支撐我們回軍營,若現在掉頭去追……哪怕想多擠出一日的糧草也難。”而在這寒冷又幹涸的大漠裏,沒有了食物與水,後果不堪設想。


    這話像是一記亂拳,打得耶律星啞口無言,他在盛怒之下反而有些想笑。自打出生到現在,還是頭一回吃這種悶虧——被人搶了坐騎搶了糧草,隻能眼睜睜看著對方逃走,手中空握有最好的騎兵與武士,卻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去追。


    “王上。”納木兒依舊跪伏在地上,“那兩人還留下了一封書信。”


    “寫了什麽?”耶律星問。


    納木兒趕緊雙手呈上。


    那封書信是陸追口述,蕭瀾所書。在一張破碎的羊皮紙上,潦草絮叨言辭懇切,上來先給納木兒賠罪,又再三保證自己絕對不會將石陣鬼城的秘密泄露出去,最後拳拳表明餘生隻想過安穩日子,所以鬥膽搶了馬與糧食,還請尊貴的王勿怪。


    耶律星看完之後不發一言,納木兒不敢起身,亦不敢先開口。他心裏清楚,現在問題的關鍵不在糧草,不在金麒麟,而是在於石陣鬼城,若這件事傳入楚軍耳中,那這大半年的心血可就都白費了。想到這裏,納木兒更是懊悔,懊悔自己識人不清,輕易就被花言巧語所蒙蔽,可事已至此,再多懊悔也於事無補,他不知耶律星會作何決斷,隻能惴惴不安地等待著,每一刻都是煎熬,如同身處油鍋。


    “撤。”良久之後,耶律星終於下了命令。他神情平靜,甚至聽不出聲音裏包含有多少怒意,可周圍所有人都知道,這隻是在危急時刻被迫做出的選擇,事情隻怕遠未結束。


    ……


    陸追揮手一揚馬鞭,金色大馬四蹄騰空,在空中颯颯而過,遠看如同踏著風與雲,漂亮的毛發在陽光下發出柔和的光芒,膘健的身形沒有一絲贅肉,結實而又精壯。陸追暢快跑了好一陣,方才收緊馬韁,笑著看向身後,大聲喊道:“快一些!”


    蕭瀾帶著幾車糧草,半天才“噠噠”趕上來,道:“還當真不等我啊?”


    陸追道:“誰讓你跑得慢。”


    “這可都是幹糧,沉著呢。”蕭瀾靠在米袋上,又問,“耶律星當真不會追上來?”


    “我們留給他的那些糧草,若不想餓肚子,就要快馬加鞭往回趕,說不定即便這樣,路上也要餓兩天,更別提是派人來追。”陸追道,“耶律星不是草包,他不會想不明白其中利弊。”


    蕭瀾點頭,將水囊丟給他:“嘴都幹了,多喝兩口。”


    “你昨晚怎麽不問我,為何不幹脆將所有糧草都掀翻,讓耶律星餓死在大漠裏?”陸追翻身下馬,坐在他身旁的木板上,也舒舒服服靠著米袋。


    “考我?”蕭瀾伸手摟住他的肩膀:“若都掀翻,耶律星可就沒有了猶豫的本錢,即便付出再大的代價,他也隻有派人來同我們搶糧食。”到那時,夕蘭國數百武士分散前往各個方向尋人,雖說也有可能會找不到,可一旦找到了,就是一場關乎生存的惡戰,兩人此番的目的是救百姓出來,而非孤身殺敵,因此紛爭能免則免。留下僅夠糊口吊命的糧草,讓耶律星不敢用夕蘭國武士的命冒險,這是最好的選擇。


    陸追笑道:“嗯。”


    “你聰明,我也不傻。”蕭瀾向後仰躺下,嘴裏又低低說了一句什麽,語速挺快,陸追沒聽清:“嗯?”


    “我沒說。”蕭瀾半閉著眼睛,愜意。


    “你分明就說了。”陸追往後挪了挪,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說!”


    蕭瀾眉間笑意更甚,多坐會,挺好。


    陸追一拳打在他胸口。


    流氓。


    金麒麟一聲長嘶,帶著幾匹駕車戰馬在大漠中疾馳,瀟灑飄逸,頂風而行。


    石陣鬼城中,張茂給排隊的百姓發完最後一張幹硬的饢餅,便又重新靠回石柱下,看著頭頂的白霧深深歎氣。


    “師爺。”一名年輕人坐在他身邊,將半張餅塞進他手裏,“你都一天沒吃飯了,墊墊肚子吧。”


    “我沒事。”張茂搖頭,“你自己吃,吃不了就留到明天,明天再吃。”


    “師爺若是餓倒了,還有誰來替咱們主持大局。”年輕人道,“吃了吧,哪怕吃一口也成。”


    見他說得懇切,張茂也沒再推辭,道謝後費力地撕下一口,慢慢嚼著。糧食的香氣很快就充滿整個口腔,勾起無數饞蟲,他狼吞虎咽又咬了一口,卻因為吃得太急切,險些被噎住。


    “師爺,師爺你慢點吃。”年輕人將水囊遞給他,裏頭是眾人半夜用衣服從沙地中吸出來的水,雖說汙濁,卻至少能維持生命。


    張茂沉默地吃完半塊饢餅,這兩日除了發放食物,他不敢再同百姓多說一個字,生怕會有人問起何時才能離開這白霧彌漫的鬼城,也不敢想象在食物耗盡的一天,若阿武還沒有來……若他沒有來,局勢會變成什麽樣。


    張茂後背再次冒出冷汗,他渴望著能聽到馬嘶聲,聽到叫喊聲,聽到有人能告訴自己,救兵來了,楚軍來了。


    “有人來了!”遠處有人大喊。


    張茂猛然打了個激靈,內心瞬間湧上狂喜,趕忙撐著站起來往前跌跌撞撞走了兩步,卻忽然又有些猶豫,生怕那聲呼喊會自己的幻覺,等趕過去後,依舊還是這不見天日的白霧迷障。


    “有人來了!師爺!有人來了!”呼聲更加嘈雜,此起彼伏,歡欣鼓舞。


    “救兵來了!”


    “有人來救我們了!”


    “糧食,有糧食!”


    “師爺!”先前那年輕人亦是狂喜,一把拉起他就往過跑。人群正不斷湧向那歡呼的中心,陸追騎在金麒麟上,笑著看周圍人群,蕭瀾站在他身前,一手牽著馬,一手不斷擋開湧來的百姓,以免陸追被拋到天上。


    “……你們是?”張茂被人攙過來,看清兩人的容貌後,卻有些意外與猶豫,不是阿武?


    “是我。”蕭瀾摸了摸下巴,“先前易容,如今將那滿臉的絡腮胡子撕了,師爺可別不認我。”


    “原來如此。”張茂心下一鬆,險些站立不穩,喜極而泣道,“可算來了,大俠可算來了。”


    “我是來送糧食的。”蕭瀾道,“沒有戰馬,單靠著雙腿,大家走不出這大漠。”


    周圍的人逐漸重新安靜下來。


    “這些糧食,足夠所有人在這裏多堅持一個月。”蕭瀾繼續道,“我會盡快折返楚軍大營,讓軍隊帶來馬車,接大家離開這鬼城。”


    無人說話,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眼底有猶豫,有失落,卻也有信任與希望。


    “師爺。”陸追道。


    “我知道。”張茂點點頭,扯著最後幾分力氣對百姓喊道,“現在出去,我們也走不出大漠,既然這兩位大俠都給咱們送來了糧食,那我們就再多堅持一個月,一個月後,就能回家了!”


    “大家相信我們。”陸追也道,“隻一個月,一個月後,我親自來接諸位回家!”


    “好!”沉默片刻後,有人先大聲答應。


    很快,第二人也站了出來,第三人,第四人,所有人,而在一片呼喊聲中,又有人大聲道:“出去之後,我們不回家了,就留在軍營裏,一起殺敵!”


    “對!不回去了!”


    “我們留下,大家夥一起上戰場!”


    看著那些年輕而又亢奮的臉龐,陸追與蕭瀾對視一眼,心頭灼熱而又滾燙,血液奔流,直教每一寸靈魂都燃燒起來。


    眾人齊聲高呼,目送兩人離開了鬼城。張茂拿起匕首,在那石柱上又刻下深深一道痕。一個月,三十天,三十天後,他雖腿有殘疾,卻也渴望能重回軍營,同所有人一起,驅除外敵,守護河山。


    “駕!”蕭瀾一手攬過陸追,另一手緊握馬韁,向著日出的方向奔去。兩人同騎一匹金麒麟,影如同一支身燃燒的利箭,斬斷呼嘯的曠古長風,踏雲飛沙,隻在身後留下一片綿延不絕的茫茫煙塵。


    玉門關。


    賀曉道:“老將軍啊,這蕭少俠何時才會回來?”


    “這麽著急回來作甚。”楊清風坐在院裏曬太陽,“在江南多住一陣子。”


    “可這還打仗呢。”賀曉遞過來一盞茶,“朝中太傅大人送來密函,當中又提到了蕭少俠,說務必要多加曆練,看這意思,將來是要委以重任的。”一直待在江南不回來,也不是個事啊。


    “快了快了。”楊清風道,“按照瀾兒的性格,若小明玉那頭沒事,他定然會晝夜兼程趕回來,我且問問,你新房準備好了嗎?”


    “早就準備好了。”賀曉一拍桌子,“新房新褥子,大紅繡鴛鴦,箱子都是金絲楠木,不過陳老財隻肯借我三個月,老將軍看著點,可千萬不能丟。”


    “挺好挺好。”楊清風站起來,“走,先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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