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當頭炸開一道九天驚雷,那怪物膝下一軟,耳中金鳴不覺,竟是往後踉蹌退了兩步,扶著樹才勉強站住。胸腔內隱隱湧上血腥的氣息,劇痛旋即侵襲全身,季灝強壓下一口氣,縱身拔地躍起,企圖先離開這處院落,但這想法顯然不甚實際——莫說院中還有一眾高手,哪怕守著的僅是荒野村夫,隻要四五人手中握上鐮刀鋤頭,他也逃脫不得。


    阿六殷勤扶住陸追:“爹。”


    蕭瀾手中握著清風劍,半柄出鞘搭在季灝頸側。


    “爹!”阿六雖說依舊一頭霧水,但也知道這院中似乎挺危險,見陸追要往過走,本能便一把將人扯住,胡亂塞到了自己背後堵著。


    ……


    陸無名見狀,對這個半路來的“便宜乖孫”,印象登時就拔高了不止三分。


    “沒事的。”陸追拍拍他的肩膀,硬是要過去。阿六隻好寸步不離守在他身側,一雙虎目瞪得凶蠻,惡狠狠盯著那樹下之人。


    “交給我吧。”蕭瀾道。


    “我想看看。”陸追側首打量。楊清風也點了個火把過來,將四周照得挺亮堂。


    季灝垂著頭癱軟在地,不發一言。如若沒有心魔糾纏,他其實能稱得上是武學高手,畢竟光是憑借蝠散碎的記憶,與這些日子摸索出的氣脈運行之術,就能推算出七八成穿魂**的精髓要領,已實屬難得。隻可惜在侵占的關鍵時刻,被一聲怒吼擾亂心神震散內力,未曾出手,就已先自傷七分。


    在熊熊燃燒的火把下,葉瑾覺得那怪物的一頭黑發,像是已經有了點點灰白。心中好奇,便也湊上前去看,透過那油膩潮濕的幾縷碎發,底下透出的容顏,竟是像在頃刻間老了二十餘年。他是大夫,自然能猜到這已是油盡燈枯之相。


    季灝緩緩抬起頭來,額上有些皺紋,樣子也是狼狽的,哪裏還有當初在洄霜城,冒充陸追時那倜儻瀟灑,少年英氣之貌。


    “你不是蝠。”陸追道。


    “我的確不是他。”季灝點頭,說話斷斷續續。


    陸追眉頭緊皺,未曾接話,像是在等他說下一句。


    “蝠已經死了,就在這副身體裏,被他自己方才打死的。”季灝半閉著眼睛,繼續道。


    這話聽著有些離奇,不過眾人都已聽過穿魂**,又親眼目睹了蝠方才用駭人內力往他胸口拍下奪命一掌,後又踉蹌重生的畫麵,因此並不覺得意外。


    “我一直被他占據著身體,也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要奪回,”季灝擦掉嘴角血絲,“若非今日這位少俠從天而落,”他一邊說,一邊看了眼阿六,“隻怕也不得如願。”


    陸追手指搭上他的手腕,脈相虛弱,不過倒的確是空空妙手一派的功夫。


    “多謝了。”季灝道,“我雖在年前鬼迷心竅,冒充過陸公子,試圖……可這一番也算是得了教訓,倘若諸位,諸位好心,能出手搭救一把,季某自當感激不盡。”話未說完,人已冒出一頭虛汗,像是快要熬不下去。


    葉瑾看了眼蕭瀾,見他並未反對,便從袖中取出續命丹,往他嘴裏塞了兩丸。


    季灝忙不贏囫圇吞下,須臾之後,精神果真回來一些,便強撐著笑道:“多謝神醫。”


    蕭瀾道:“方才那鬼影落的山洞,還有木偶人一事,也是你所言,並非垂死的蝠?”


    “自然。”季灝點頭,“他既侵占了我的身體,我自然也能窺得他的回憶,雖不至於完全清楚,有關陸公子的事情,卻也記了不少。”言畢,不等眾人發問,就已竹筒倒豆一般,自己說了起來。


    當年在陸追打開冥月墓後,蝠原想長驅直入,立刻就將那陸家先祖挫骨揚灰,隻是還沒走兩步,就被重重暗箭逼退,唯有暫時放棄,想要先找方才被陸追觸動的機關,合上入口掩人耳目,他日再議。


    那時陸追已經昏迷,他自顧自尋了許久,都沒發現哪裏有異常,恰在此時,陸追卻偏偏自己醒了過來,爬著往前走了兩步,又將那墓道的入口合了起來。


    蝠大感震驚。他當初隻是個小小的畫師學徒,也隻聽師父舒雲說過,陸府主人在修建墓穴時,耗費巨資聘請了普天下所有的能工巧匠與奇人異士,各類機關設計精妙絕倫,堪稱曠古絕今的驚天之作,往後千百年,更是隻有陸氏子孫才能入得陵寢。初時不以為意,可此時親眼目睹陸追什麽都沒有做,便能隨意開合墓穴機關,也不敢再大意,上前問道:“你用了什麽法子?”


    陸追昏迷初醒,頭腦依舊有些昏沉,隻知道坐著看他。


    “你莫怕,我不殺你。”蝠耐下性子,繼續問,“你方才,你方才是怎麽打開這墓穴門的,又是怎麽關上的,都說來聽聽,說得好,我就放了你。”


    季灝說到這裏,抬頭看了一眼陸追,像是要確認他是否還記得這段是。


    陸追握著蕭瀾的手,道:“然後我就告訴他,我隻是腦中想了一想,什麽也未做,這門就自己開了又關。”


    “當真?”蕭瀾問。


    陸追看著他笑,倒是又找回了些那時的記憶:“我那陣可沒撒謊,他硬是要問,可我也確實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麽,就能打開那黃金大門,隻好老實回答。”


    孰料蝠在聽他說完後,眼中光華又變得更熱切起來,要他再想一回開門的事。


    “我不想了。”陸追抱著膝蓋,嘟囔,“頭疼得很,一想就要吐。”


    蝠聞言大怒,抬起手想打他,卻又在中途生生頓住——這是陸家人,是除了陸無名外,世間僅存的,唯一的陸家人。


    殺不得。


    否則自己要如何才能替白玉夫人報仇,將那害她玉殞香消的殘暴主人從棺材中拉出來,挫骨揚灰,再將渣滓都丟去喂狗。


    他的手緩緩放下來,輕輕摩挲著陸追的頭頂。


    陸無名他不敢碰,可這小崽子卻不一樣,即便現在束手無策,將來等他長大了,生個兒子,自己偷走了養大,還愁不肯乖乖聽話?活了這麽多年,他最不怕的,就是等,就是熬。


    “然後,”季灝道,“然後後頭的事情,我就看不清了,像是藥師來了。”


    “藥師?”蕭瀾問。


    季灝道:“藥婆婆,是藥師吧,我隻能模糊記起這些了。”


    “是藥師。”陸追道,“我也想起來了。”


    那陣他雖看似懦弱,抱著頭不肯說話,卻一直在盤算要如何逃脫,因此在聽到外頭的腳步聲,與其餘弟子的一聲“藥婆婆”時,一時之間竟忘了處境,起身就要跑。


    陸無名聞言暗自搖頭,楊清風在背後踢他一腳。你這兒子很不錯了,爹當得糊塗失職,聽完之後非但不內疚,還要搖頭,好生沒有道理。


    ……


    “然後蝠就往我腦中刺了一根金針。”陸追道,“再往後醒來,就是在臥房中了。”


    蕭瀾看著他:“嗯。”


    “再往後,也沒聽誰提過這件事。”陸追道,“應當是藥師帶我回去的,不過也不知她究竟見沒見過蝠。”


    眾人不約而同看向季灝,他卻也搖頭:“這我實在記不得了。”


    “鬼姑姑與藥師,兩人關係如何?”葉瑾問。


    “多有不和,不過兩人的命數早已連在一起,再不和,也離不開。”蕭瀾道,“暫且不提這個,那藏在冥月墓後山的木偶娃娃,又是怎麽回事?”


    “蝠這麽多年,一直就處心積慮,想要帶走陸公子,隻是一直未能得逞。”季灝道,“後來又親眼見他被陸大俠接走,就更加瘋魔起來,而且,而且……”


    “而且什麽?”陸追看著他。


    “而且陸公子與蕭瀾少主既有私情,那將來也就不會有子嗣了。”季灝道。


    阿六在旁又瞪他一眼,爺爺這麽大一個“子”在這,你再說一遍呢。


    季灝又道:“這世間隻剩下了兩個陸府後人,陸大俠他不敢得罪,陸公子那時也已離開冥月墓……不過退一步說,陸公子即便沒走,又不巧被他抓了,可既是天性高潔傲骨錚錚,隻怕也不會如他所願,去將冥月墓乖乖打開。蝠隻有重新找個辦法,就是那個木偶人。”


    月亮愈發紅得妖豔,涼風驟起。蕭瀾輕輕握了握陸追的手,低聲哄道:“我先送你回房歇著?”


    陸追嘴一撇:“怎麽,當我是小娃娃?”


    蕭瀾笑:“嗯。”


    “不走。”陸追與他十指相扣,懶洋洋道,“既是在議我的事情,怎麽還聽不得了。況且方才不都說了,將來若真瞎了,你就好吃好喝供著我,撫琴聽音隔岸聽海,是一等一的風雅快活事,我可不愁。”


    阿六一聽“瞎了”,先是心頭一揪,可見陸追說得輕鬆隨意,眼底帶著雲淡風輕的笑和光,卻又跟著輕鬆了不少。


    瞎什麽瞎,這般好看的一雙眼睛,若是瞎了,不說旁人,光是大楚的妙齡少女,隻怕也會齊齊舉著帕子,嘰嘰喳喳,將老天從頭數落到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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