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打翻了百蛇窟,草叢中窸窣聲不斷,黑色的,白色的,紅色的,上身高高豎起,雙目虎視眈眈,毒牙亦閃著幽光。


    葉瑾這陣才猛然意識到,前幾夜自己在院中撿藥時,那詭異的,仿佛被鬼盯梢的感覺是從何而來——有人在這宅院附近暗中養毒物,而自己竟毫無察覺,此事若傳出江湖,尤其是,若傳至西南府,那自己顏麵何存,顏麵何存,顏麵何存。


    想及此處,葉神醫目露凶光,擼起袖子就要撒藥,趁早滅口。


    蕭瀾將陸追放到地上,叮囑:“自己小心。”


    “我沒事。”陸追拍拍他,“去幫穀主。”


    漫天都是藥粉,陸無名不得已往後躲了兩步,蝠卻像完全不在乎一般,非但沒有避讓,反倒直直衝上前來,雙臂帶著破爛衣袖展開,黑色身影與冥月墓中的吸血金蝠並無二致,整個人都發出陣陣腥臭騷味。


    烏金鐵鞭在夜空中呼嘯而過,倒刺瞬間勾住皮肉,是比蛇牙更鋒利的毒物。蕭瀾雙目陰狠,右手發力一抽,將蝠用鞭子死死咬住,淩空摔到了地上——經過一輪又一輪的侵占,那怪物的身體裏似乎早已沒有了流動的鮮血,隻有粘稠而又汙濁的液體,順著傷口緩緩湧出,將衣袖顏色染得更深。


    下一刻,陸無名的劍已搭在他頸側。


    蝠卻不懼怕,反而嗬嗬笑道:“我可還沒活夠,陸大俠想清楚了,若非要刺下這一劍,隻怕將來有人要陪葬。”


    他說這話時,視線越過陸無名,直直落在陸追身上。


    ……


    毒蛇群已經散去,陸追想要上前,卻被葉瑾攔住。雖說不知這怪物究竟要搞什麽鬼,可他的目標若是陸追,那還是離遠一些好。


    蝠繼續道:“陸大俠就不想知道,當年在冥月墓中,我都做過些什麽嗎?”


    “那木偶人是怎麽回事?”陸無名問。


    “木偶人啊……”蝠撐著坐起來,眼底閃著算計的幽光,“陸小公子曾經打開過冥月墓,這件事,他從沒說同陸大俠過吧?”


    陸追微微皺眉,打開過冥月墓?


    “忘了?”蝠與他對視,聲音裏透著陰測測的笑意,“無妨,慢慢想,就能想起來了。在墓穴最深處,有紅花,有白骨,有老鼠與爬蟲,還有許多鐵甲兵俑,寒光森森的,連眼珠子都能滴出血來。”


    那些機關兵俑身形極高大,穿著玄色鐵甲,麵部繪滿圖騰,雙眼是鮮豔的紅色,有些未幹的漆流下來,就宛若鬼神故事中被剜去雙目的冤魂。


    當時陸追尚是幼童,被稀奇古怪的食金獸一嚇,早已連腿都軟了三分,慌不擇路一路連滾帶爬跌入暗坑,卻又發現腳下所踩的,竟是無數早已腐朽的白骨,更是魂飛魄散,蜷縮在牆角不敢動彈。


    蝠蹲在他麵前,伸出肮髒的手,將他額前的頭發細細撫來,端詳著那稚嫩的童顏——透過端正秀氣的眉眼,似乎能窺得千百年前,陸家人的影子。


    “你就是被鬼姑姑抓來的孩子。”蝠捏起他的下巴,“你是陸家人。”


    陸追死死閉著眼睛,不肯看麵前醜陋的怪物。


    “你本該是這裏的主人,”蝠繼續看著他,一字一句道,“這冥月墓是你的,是陸家的。”


    陸追又往後縮了縮。


    “你想拿回這裏嗎?”蝠問他,“殺了所有欺負你的人。”


    陸追搖頭。


    蝠冷笑一聲,掌心滑過他的下頜,卡住那纖白的脖頸:“果然同你那先祖一樣,都是廢物。”


    陸追鼓起勇氣道:“蕭瀾。”


    蝠微微一怔,猶豫著向後看去,趁他分神的刹那,陸追猛然將人一腳踢開,重新爬起來向深處跌跌撞撞逃去。


    蝠暗罵一聲,在後頭窮追不舍。墓坑深處大片紅色小花開得正烈,地上又濕又滑,陸追一個不小心便跌倒在地,整個人都向前滾去。


    腦袋重重撞到牆上,血腥味彌漫整個口腔,昏昏沉沉間並不能辨明究竟發生了何事,隻能依稀覺得,麵前像是突然打開了一扇門。


    而事實上,也的確有一扇門,被他稀裏糊塗一頭撞開。


    光與風同時呼嘯而起。


    蝠震驚無比,一時竟忘了陸追的存在,隻知道張大眼睛,癡癡盯著麵前一片炫目璀璨——地上鋪滿黃金,無數翡翠瑪瑙從箱中溢出,深海明珠將大殿照得亮堂一片,數百盞紅蓮燈整整齊齊分列兩側,一直蔓延到大殿深處。


    這是隻在在傳聞中出現過的場景,也是自己苦尋而不得的所在。


    良久之後,蝠逐漸清醒,又將目光重新投向了陸追。


    他曾聽過一個傳聞,隻有真正的陸家人,才能打開冥月墓,先前一直以為那隻是危言聳聽,卻不曾想陸追竟能真能如此輕易,就找到自己耗費數百年都未找到的入口。


    他一步一步,緩緩走向那金碧輝煌的大殿,難以抑製心中的激動與仇恨。陸府的主人,再往裏走,自己就能找到陸府主人的長眠處,就能親手毀了他的屍骨,讓他徹底消失在世間,再也不能夢魘一般,纏著白玉夫人。


    眼見他越來越近,陸追隻當這怪物又要殺了自己,雖說早已精疲力竭,卻依舊強撐著想要逃走,手胡亂在地上一撐,也不知是碰到了哪裏,隻來得及看到麵前迅速墜下一個黑影,便失去了所有知覺。


    再醒來時,這段記憶就已經徹底消失在腦海中,若非今日蝠的提醒與引導,他覺得或許自己此生都不會再度想起來。


    “明玉?”見他神思有些恍惚,蕭瀾擋在他麵前,將兩人的視線阻隔,擔憂道,“沒事吧?”


    陸追搖搖頭:“沒事。”


    蝠在後頭幽幽道:“看樣子,陸小公子像是想起了些陳年舊事。”


    “我昏過去之後,都發生了什麽?”陸追問他,“那個木偶娃娃,又是怎麽回事?”


    “你想知道?”蝠眼珠子轉動,瞄了一眼陸無名,“我是有條件的。”


    陸無名冷笑:“你有資格同我談條件?”


    “陸大俠這就錯了,我還真有條件。”蝠撐著向後挪了方寸,像是在說悄悄話一般,壓低聲道,“那個木偶娃娃,沒有眼睛。”


    語調陰森,連葉瑾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聽到“眼睛”二字,陸追眼神微微一閃,像是有些受驚。蕭瀾看在眼中,心底湧起一股無名怒火,轉身當頭一鞭,炸開那樹下怪物的右臂骨骼:“再裝神弄鬼,老子剮了你。”


    蝠猝不及防,整個人都歪向一側,半天方才爬起來。


    “我還真不信你的邪。”蕭瀾抽出匕首,死死將人抵在樹上,語調狠毒道,“我的人,我自會想辦法去救,你這肮髒的怪物,連他的名字都不配叫,還想要談條件?”


    “你不怕他瞎?”蝠擦掉嘴邊的血跡。


    “他瞎了,我就好好養他一輩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有何不可?”蕭瀾回頭,看了眼樹下站著的人。


    陸追:“……”


    陸追道:“那我要一間大宅子,還要天天聽琴唱曲兒。”


    蕭瀾一笑,手下使力,讓那薄薄的刀刃又吞進半分肌膚:“聽到了?”


    “那他,他若是死了呢?”蝠又問。


    “即便死了,我也有心愛之人陪在身邊。”陸追上前,“這一生酸甜苦辣都嚐過了,能死在所愛之人懷中,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你這萬年老光棍,自然體會不到此等樂趣,仔細想想,若你今夜死在此處,也不知魂魄還能不能飄回冥月墓,還能不能守著白玉夫人,讓她不受外人所擾。”


    聽到“白玉夫人”四個字,蝠像是從沉睡中驚醒一般,猛地瞪大了眼睛。


    “怎麽,出來這麽久,忘了冥月墓中還有人在等你?”陸追雙手搭上蕭瀾的肩膀,“喏,我這心上人呢,脾氣不大好,若我瞎了病了殘了死了,他怕是會遷怒你的心上人。”


    蝠眼底燃燒起赤紅色的火焰,那是仇恨染出的顏色。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蕭瀾看著他,“那個木偶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個木偶人,是另一個陸明玉。”蝠說,“隻有陸明玉死了,木偶人才會活。”


    葉瑾有些吃驚地看著蝠,倒不是因為他所說的話,而是因為……那似乎是另一個人的聲音,另一個人的神態。l


    蝠的麵容扭曲起來,額頭暴起青筋,像是要將什麽東西壓回去。


    “我說完了。”他繼續道,臉上表情僵硬而又詭異,像是中風麵癱,吐詞也是含含糊糊,“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木偶人在哪裏?”蕭瀾問。


    “冥月墓後,鬼影落的大山洞裏。”季灝回答。


    蝠握起拳頭,狠狠砸向自己的胸口。


    季灝並沒有躲避,他不想躲避,也無處可避。


    在一次又一次的吞噬與反噬中,他突然找到了一種方法,能讓自己徹底占據他的靈魂,不再此消彼長,自耗精力。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在那之前,他必須先激怒蝠,讓他狠下心來,殺了自己。


    看著麵前人詭異的行為,陸追想起了他曾在那繪滿畫卷的暗道中,所看過殘破秘籍,上頭便詳細記載了這邪門而又有違天理的功夫。


    天邊月色漸隱,隻在雲層背後,透出些許橙紅色。


    蝠擦掉嘴角鮮血,慢慢站了起來。


    “爹啊!”院牆上轟然跳下來一個人。


    ……


    “吼一嗓子!”陸追當機立斷。


    阿六手中拎著包袱,不明就裏,也沒看清院裏這些人都在幹嘛,聽到爹讓吼,便氣沉丹田蹲個馬步,“嗷嗷”一聲震破天。


    葉瑾胸口一悸,耳朵嗡嗡作響。


    這是炮仗成精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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