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日光照著空氣中細小的灰塵,四周出奇的安靜,那一道窄小的門簾,像是將外頭大街的喧鬧完全隔絕開來,隻在屋中留下三個沉默無言的人。


    陸追震驚道:“念?”


    對方點頭。


    “這怕是不妥吧。”陸追咳嗽兩聲。書鋪子的老板也在旁附和點頭,這書念不得,千萬念不得。


    “不妥?”那外族人搖頭道,“你既然窮,那我給你個賺錢的機會,為何不要?”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抖落一錠銀子,重重拍在櫃台上。


    書鋪老板頓時兩眼發光,看架勢已然倒戈,恨不得自己擼著袖子念。


    “這些書,都是,那方麵的。”陸追壓低聲音,用接頭的語調問他,“你懂的吧?”


    書鋪老板:“……”


    外族人道:“自然懂。”


    自然懂,你還找我念。陸追苦口婆心:“再往前走幾步,便是這城中最大的青樓,閣下不如去那裏……喂!”


    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被從胸口一把拎起,直接拖拽出了門,隻在空氣中留下一句話——


    “將這些書都送到鬆濤客棧中!”


    書鋪老板答應一聲,心裏頭卻依舊驚魂未定,這這這青天白日強搶民……男,是不是得去報個官。不過轉念一想,那書生又窮又愛吃臭豆腐,姿色平平走路駝背,並沒有什麽地方值得被匪徒覬覦,大概當真隻是被帶去念書,該是個好活計才對,畢竟那一大錠銀子,連自己都眼饞。


    這麽一想,就也安了心,乖乖將書打包好後,差小二送去了鬆濤客棧中。


    陸追:“……”


    那人倒了一杯茶,遞給他:“喝吧。”


    陸追四下看看,這鬆濤客棧雖小,房間倒是挺闊氣,銅盆銅鏡鋥光瓦亮,香爐做工也是精巧細致,一張大床掛滿紗幔,褥子又厚又鬆軟,估摸人躺下就會被陷進去。


    那人見他一直盯著床,“噗嗤”一笑:“怎麽,要睡覺?”


    陸追受驚道:“還是不了。”


    “念吧。”那人隨手丟給他一本。


    陸追看了眼書名,念不出口,追影宮,這是熟人。


    “還愣著做什麽?”見他還在糾結,對方不悅。


    “我還沒請問,閣下尊姓大名?”陸追看他。


    “我姓葉。”對方隨口道。


    姓葉?耶律吧。陸追心裏嘖嘖,臉上依舊寫著讀書人的小精明,抿了口茶道:“念書可以,不過這些鶯鶯燕燕念多了,容易腎虧,我得加銀子。”


    異族男子揚揚下巴,示意他開始。


    陸追清清嗓子,道:“秦宮主雷霆一怒震九天,沈公子舍生取義降春雨!”


    “噗!”對方一口茶全部噴了出來。


    陸追繼續聲情並茂,聲音洪亮:“且說那蜀中有一巍峨險地,名曰絕影峰,終日雲霧繚繞,古木參天,常人難以窺得其貌。唯有一人,輕功絕頂身姿輕靈,萬丈懸崖如履平地,江湖之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正是赫赫有名追影宮主,閣下可知他姓甚名誰?”


    異族男子還未回答,門外卻已經傳來整齊洪亮回答聲:“不認識!”


    ……


    陸追索性單腳踩在椅子上:“那追影宮中還有一花妖,心善貌美天真爛漫。”


    “沈公子沈公子!”門外的人激動無比,要搶答。


    異族男子抬手震開房門。


    小二端著盆,客人拎著點心,廚子端著雞蛋,個個都是笑容滿麵,喜氣洋洋。


    異族男子莫名其妙,扭頭看向陸追。


    “追影宮嘛,故事人人都愛聽,更何況這本是新出的,大家自然稀罕。”陸追慢條斯理解釋。


    走廊上的人一起點頭。


    異族男子“哐當”關上門,將陸追拎到牆角,一雙灰眸顏色漸深,壓低聲音惡狠狠道:“你耍我。”


    “葉兄何出此言。”陸追呼吸困難,將他的手拚命掰開一些,“我既然收了銀子,自然要念得認真大聲些。這追影宮的故事本就走俏,兄台如若不信,去茶館裏一觀便知,那些講了八百回的老故事,還每天都有人捧場。”


    男子鬆開手。


    陸追揉揉脖子,問:“還要念嗎?”


    “找出關於冥月墓的故事。”男子坐回椅子,陰沉吩咐了一句。


    陸追微微皺眉。他先前就猜到男子來者不善,所以才會被他拖來客棧,卻沒料到,原來還真的與冥月墓有關。


    不過想想也是,這陽枝城並無其它可圖,隻有伏魂嶺的寶藏,能引人入魔。


    “冥月墓啊?”陸追一本一本挑,漫不經心道,“原來你也是來找寶藏的。”


    “你聽過?”異族男子看著他。


    “我喜歡聽人說江湖裏的故事,最近許多武林中人都想搶冥月墓。”陸追道,“不過個個都是有去無回,據說墓中機關重重,無人可破。”


    “無人可破就對了,正好留給本……我。”那人轉了轉手上的扳指,雙腿架上桌子。


    “看葉兄的穿著,也不缺銀子,何必白白冒險呢。”陸追搖頭。


    那人道:“你的話很多。”


    陸追道:“我兒子也這麽說。”


    “你還有兒子?”那人將半眯的眼睛睜開。


    “是啊是啊。”陸追敷衍點頭,像你這麽大。


    “那你兒子還真是好福氣。”那人重新閉上眼睛,“你的聲音很好聽,像黃鶯。”


    陸追一哆嗦,險些將手下趙大當家閃閃發光的畫像撕碎。


    外頭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陸追將最後一本書合住,遺憾道:“沒有關於冥月墓的記載,你還給我銀子嗎?”


    那人眼底陰晴不定,像是沒有在聽他說話,過了許久,才丟過來一錠銀子。


    “多謝。”陸追揣進袖中,又小心翼翼問,“那我能走了嗎?”


    男子道:“不能。”


    陸追:“……”


    為何?


    “陪我去青樓。”男子站起來。


    陸追訕笑:“還是不了吧,我家中有妻,母老虎。”


    男子盯著他看了片刻,點頭:“那明日此時,再來客棧中找我。”


    “也有銀子賺?”陸追揣著手問。


    男子指間夾著一片金葉子,斜斜瞥他。


    陸追道:“好好好。”


    男子嗤笑一聲,靠在門邊看著他一路跑下樓梯。


    街上人群已經散了些,沒有了熱乎乎的煙火氣,秋風也變得刺骨。陸追裹緊外袍獨自匆匆前行,臉上神情越來越冷——對方姓耶律,又險些自稱本王,顯然是有身份的人。敢冒險孤身一人踏入楚境,開口就是冥月墓,若是處理不好,將來怕是大麻煩。


    雖然身後並無人盯梢,陸追還是穿過數條小巷,方才從背牆進了統領府。


    “陸公子。”鐵恒正在院中練功,猛然從天而降一個人,嚇了一大跳。


    “鐵統領。”陸追道,“我有事要說。”


    “……公子屋中請。”見他一臉惶急,鐵恒不敢怠慢,趕忙將人讓進了前廳。


    冥月墓中,蕭瀾正閉起眼睛,將手伸入一個蒙著黑布的箱子中,摩挲著拆木匣。


    “照著這個法子練,是最快的。”空空妙手道,“什麽時候能不觸碰機關針盒,將木匣拆得四分五裂,就算過了第一關。”


    蕭瀾咬牙掰開最後一個鐵扣,雙手取出來時,幾乎被銀針紮成了刺蝟。


    空空妙手對他這雙手是當真喜歡,當真心疼,卻也是當真嚴厲,隻是抹了層藥膏,便又取了個新的木匣放進去。


    蕭瀾問:“姑姑若看到我手上的傷……”


    “不必擔心。”空空妙手道,“銀針極細,除了讓你長記性吃苦頭,不會留疤。”


    蕭瀾一笑:“前輩還真是考慮周到。”


    “當初我學這個,用了四天。”空空妙手道,“且看你能不能在三天之內,將這機關記住。”


    “少主人。”門外突然有人叫。


    蕭瀾沉聲問:“何事?”


    “是黑蜘蛛。”弟子道,“他要見少主人。”


    “關了這麽多天,原來還沒死。”空空妙手搖頭,“你留著他的命作甚。”


    “留著命,就是為了等他今天主動找我。”蕭瀾將手上藥膏擦去,“我去看看。”


    空空妙手有些不悅,待他走後,自己也偷偷摸摸溜入地牢,打算看看那黑蜘蛛又要耍什麽鬼花樣。


    數月被囚禁在牢中,黑蜘蛛已經完全脫了人形,矮小的身材趴伏在地上,從遠處看,倒是真的像一隻蜘蛛。


    聽到蕭瀾的腳步聲,他費力抬起頭,雙眼一片漆黑空洞。


    “要說什麽?”蕭瀾道,“說吧。”


    “你……你……”黑蜘蛛挪著坐起來,慘笑道,“怎麽,你以為我服軟,求你放我出去?”


    蕭瀾道:“不然呢?”


    “我現在,我現在這樣,出去之後還有活路嗎?”黑蜘蛛咬牙問他。


    “是沒什麽活路。”蕭瀾道,“所以你是要求我,繼續將你囚禁在這裏,好歹一天三頓有人管飯,吃穿不愁?”


    “呸!”黑蜘蛛啐了一口,想要爬上前卡住他的脖子,卻被鐵鏈拖住腳踝,隻能怨恨道,“我是要告訴你一件事,告訴你一件讓你這輩子都良心難安,追悔不已的事!”


    話音剛落,一把鋼刀便從房梁處飛射而下,穿透了他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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