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道福拿著信,本來準備一進門把信交給櫃台,轉給劉根生的,可是他為人精細,一想不對,劉根生要是向櫃台去問送信人的樣子,也還是可以把他找出來的,所以他伸手招來了一個小癟三,給了他兩角洋錢,叫小癟三送信進去,並且告訴小癟三,送了信之後,三天之內,非但不要再在三馬路出現,連大馬路、二馬路、四馬路也別逗留。


    小癟三一口答應,信送了進去,史道福躲在對馬路,小癟三出來不久,他正準備離去,就看到一輛馬車,來到旅店門口,車子停下,走出了一男一女兩個人來,那男的正是劉根生,那女的卻著洋服,看來不像是中國人,史道福一時好奇,就站住了來看。


    劉根生的神情,仍然十分疲倦,那洋女人不不白種人,一頭頭發,棕色而又卷曲,極可能就是他的母親。


    哈山閉上眼睛一會,搖了搖頭:“那年你十九歲?我應該是十五歲,雖然已經離開了孤兒院,但是他們看到了你那封信,到孤兒院去一找,很容易就可以將我找出來的.他們為什麽不來找我?”


    史道福搖頭:“我不知道。”


    哈山:“你吹大牛!你根本沒有寫那封信。”


    史道福又發了急:“我要是亂話三千,叫我絕子絕孫,不得好死。”


    白老大歎了一聲;“你說下去。”


    史道福仍然怒視了哈山一眼:“我看著他們進了旅店,想他們一定會看到我的信,就沒有我的事情了,所以就回去了。”


    哈山冷冷地道:“就這樣少?”


    史道福也怒:“你還想怎麽樣?你在我這裏,得了那麽多消息,還想怎麽樣?”


    哈山想想也是.就沒再說什麽,隻是喃喃地道:“他們為什麽不到孤兒院來找我?他們為什麽不到孤兒院來找我?”


    一個從小就是孤兒的人,心裏上必然十分渴望得到父母的愛,兒童時代如此,少年時期和青年時也一樣,甚至到了老年,這種心態,仍然不會改變,而且更加濃烈——多少年來的盼望,一旦成為事實,心情的激動可想而知。哈山兩度昏厥,固然由於他年紀老,可是心情實在太激動,也是原因之一。


    而當他,知道他的父母當年應該可以到孤兒院去找他,卻沒有采取行動之時,他更有加倍的被遺棄的傷心,連問了兩三遍之後,竟然抽噎起來。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心中又是難過,又是生氣,大聲道:“好了,哭什麽?他們為什麽不來找你,你可以去問他,你老爹又沒有死,你哭什麽?”


    白老大在氣頭上的一句話,倒提醒了哈山,劉根生沒有死,非但沒有死,而且看起來,像是三十來歲的人一樣——這種情形,怪異之極,當時由於一下子湧出來的怪事,實在太多,哈山和白老人兩人,都有頭昏腦脹的感覺,也無法進一層去分析這種怪現象何以會發生,隻是覺得怪不得可言喻而已。


    自然,那時他們不知道我、白素、溫寶裕和胡說,已經分析了那個容器的功能之一,是可以使人的生命形式變成“分段式”——生活一年,“休息”十年,過了十一年、等於一年。這種分段生活式的生命形式,自然可以使早已超過一百歲的劉根生,看來隻有三十來歲。


    當時,哈山和白老大都沒有想到這一點,雖然事情怪異之至,但哈山一想到自己的父親沒有死,而且曾和自己相處過,隻不過當時隨便怎麽想,也想不到自己和對方,竟然是父子關係而已。


    多少年來,連做夢也在想的父子重圓,以為根本沒有希望了的事,忽然大有可能實現,如何不喜。


    再加上他一直最喜歡聽種種怪異莫名、曲折離奇的故事,如今忽然之間,他自己成了這樣一個故事的主角,而且其怪異之處,隻怕比他一輩子聽過的怪事更甚,那自然也令得他樂不可言。


    所以,白老大的話才一住口,他就破涕為笑,連連道:“真是,真是,哭什麽?那是大喜事那是大喜事啊!”


    他一麵說,一麵又望著白老大傻笑。


    白老大後來對我們笑著說:“人真是貪心,你們猜當時哈山望著我,對我說什麽?”


    我們都一起搖頭,表示不知道。


    哈山當時,望著白老大,道:“我爹還在,不知道我娘……還在不在?”


    白老大當時,一口氣噎了上來,沒有能立時回答,在一旁的史道福,在一聽到白老大說哈山的父親還在的時候,就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直到這時,才緩過一口氣,尖聲道:“老太爺還在人世?他……該有多大年紀?”


    哈山嗬嗬大笑,白老大忙向他使了一個眼色,怕他得意忘形,把真想說出來。哈山喉間發出了一下怪聲,看來是把要說出口的一句話,硬生生吞了下去,他用力拍著史道福的肩頭,由衷地道:“我們父子兩人,要是可以重聚,你功不可沒。”


    他這樣說了之後,忽然又傷感起來:“當年他們知道我被送到孤兒院了,為什麽不來找我?”


    他這樣說的時候,望著白老大,想白老大解答他的這個疑問。


    白老大雖然神通廣大,可是這時也不禁搔著頭,皺著眉,答不上來,過了一會,他隻好道:“我說不上來,隻好求教令尊了。”


    他講到這裏,不禁更是眉心打結。


    白老大不開心,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他無法回答哈山的問題——這個問題,在當時看來,確然十分神秘,難以有答案,可是後來弄清楚了,又簡單之極,像“一”字一樣簡單,那是後話。


    二來,他不開心的是,他是一個江湖人物,對於人物的輩分,十分重視,他和哈山兄弟論交數十年,哈山的父親,當然是他的“爺叔”輩。可是這二十年來,白老大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唯我獨尊已慣.忽然又冒出了一個爺叔輩的人物來,要是一個百歲以上的老人,倒也罷了,偏偏卻是一個精壯的中年人,這見麵時的稱呼,卻如何可以叫得出口。


    雖然這時,能不能找到劉根生,一點把握也沒有,但人總會在一些時候,想到一些全然無關的問題,卻又為此緊張一番。


    白老大當時沒有把自己的心事講出來,隻是似笑非笑地望著哈山:“你們父子團圓時,你有一句話,一生之中從來沒有說過的,有機會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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