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又補充道:“或許,這是親身經曆的緣故,感受特別深,所以感覺也強烈。其實,曆史上幾乎沒有一個時期又黑暗,又是親曆,隻是讀史,自然不知痛癢!”


    我和白素仍然不知他究竟想說什麽,所以仍然隻是唯唯以應。


    他又歎了幾聲,再發議論:“其實,我和你們,也都未曾親自經曆,隻不過身處這個時代之中,可以在黑暗的邊緣,窺視一下,那已足以令人遍體生寒,感歎人間何世了,真難想象身在其中的人,所感受到的,不知是何等的苦痛!”


    我被七叔的喟歎所感染:“是啊,這一個世紀來,人類的苦難,真是說不盡。”


    七叔笑得慘然:“最冤枉的是,究竟為了什麽,才形成了這樣的大苦難,不但當事人說不明白,就是後世人,冷靜下來分析,隻怕也弄不明白。”


    白素也喝了一口酒,她發表意見:“也不是太不明白,為來為去,隻是為了三個字。”


    她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才把那“三個字”說了出來:“爭天下!”


    我和七叔一起吸了一口氣。


    是的,爭天下!


    為了爭天下,小焉者,兄弟可以互相殘殺,母可以殺子,子可以弒父,什麽倫理關係,全都可以拋諸腦後。大焉者,結黨鬥爭,你有你的主張,我有我的意見,不論文爭武鬥,都必置對方死地而後已,而處死的方法,五花八門,千變萬化,與五千年文化相輝映,成為文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為的,都是爭天下,以萬民為芻狗,就是為了爭天下!


    七叔越說越激動,可是忽然之間,情緒一變,又哈哈大笑起來,大聲道:“爭到了又怎麽樣?”


    白素道:“自然希望一世二世三世萬萬世傳下去。”


    我聳了聳肩:“別以為隻有小人物好做春秋大夢,大人物也一樣!”


    七叔長歎一聲:“什麽時候,這種夢不再有人做了,這才真正天下太平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們都知道,七叔這一代人,胸懷和我們,有些不同(一代有一代的胸懷感情,再下一代自然又大不相同)。他那一代,飽曆憂患,對世上的一切事,長嗟短歎,狂歌當哭,借杯中酒,澆胸中塊壘,也還不夠。


    所以,我們都不再搭腔,七叔也喝了一回悶酒,情緒漸漸平複,忽然,他用很是平常的聲音道:“那天,我上了船之後,一直在盤算如何處置那三件喇嘛教的法物——那三件東西,關係到二活佛的真偽,非同小可,我不能老帶在身邊。”


    我和白素都知道,他是把三件法物,沉到了河底,但都沒有阻攔他說下去。


    他又道:“恰好,我在船尾,見到船家正在用銅油補木縫,我靈機一動——你們都已知道以後的事了。”


    我道:“隻知道你把盒子沉到了河底,千古不廢江河流,那確然是最好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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