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照你的說法,世界大同,要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


    溫寶裕道:“然也!到時,人類的觀念,必然起根本的改變,‘人生如朝露’變成實實在在的事實,而不是詩人的感歎。隻有在觀念上確實認識了人生的短促,才會真正知道,為許多爭權奪利的事而浪費了有限的生命,是多麽的可笑,自然就沒有人再去做這種傻事。那麽,地球上的生活,不是可愛得多了嗎?”


    他侃侃而談,道理立論,都令人無可回駁,我首先鼓起掌來。


    白素在一旁搖頭:“全是想當然的說法,或許到了那時候,知道時日無多,‘隻爭朝夕’,更加瘋狂也未可知。”


    我道:“人真奇怪,就算是現在,人人也都可以自己算算帳,已過了多少日子,還剩下多少日子,七老八十的人,難道真可以一直活下去?也就不必那麽起勁了吧!可是卻不然,人在觀念上,好像感到自己永遠可以活下去一樣,絕少人可以看得穿!”


    我說到這裏,大是感概:“像陶啟泉和大亨,絕不是青春年少了,他們那本帳上,也花去了一大半,隻剩下一小半了,卻還在一天到晚,為這個煩,為那個惱。像他們這種人上人,超級巨富,尚且如此,尋常人更不必說了!”


    白素道:“你這個例子,舉得不當,他們是商人,自然一直要進行商業活動,在你看來又煩又惱的事,正是他們的樂趣所在。”


    我道:“那麽我再舉例,從古到今,手握大權的人,難道也不會自己算算帳,還剩下多少年,怎麽還不肯積德做些好事,還要鬥個你死我活?”


    白素搖頭:“你又幾時掌過權了?”


    (此處原文缺漏)


    白素道:“我可以想見的情形是,一個人在權力的位置上,那是很可悲的一種情形,看來像是很風光,但是卻每時每刻都要提防他人來爭奪這個位置,不去鬥人,就被人鬥倒了。”


    我歎息:“總之,人在觀念上,如果確知自己能有多少,已用去多少,還剩下多少,情形一定比現在好得多!”


    白素無可無不可:“誰知道呢。”


    這一番對話,是後來的事,我把它挪前來記述,是因為我感到,人清楚自己生命設定的日子來也好,不來也好。事實上,早已有許多資料證明設定的存在,隻是太多人不願意去想它,所以才有必要提醒一下。


    卻說我在回家途中,胡思亂想,思緒頗是紊亂,到家之前,看到通向我屋子的斜路上,紅綾正在緩緩地向前走前,那鷹跟在地上,跟著她亦步亦趨。


    我看到的隻是背影,但我絕對可以肯定,那是紅綾,誰也不會像她那樣腰粗膀圓,何況還有那頭鷹在。


    可是,我心中卻立時又興起一個疑問:那真是紅綾嗎?


    紅綾行動,粗魯之至,走起路來,腳跟向下點地,不是蹦就是跳,像一陣風那樣,卷來卷去,從來也沒有看到她像這樣正經一步一步地走路過。


    所以,我知道,一定有什麽不尋常的事發生了。


    我立時揚聲叫:“女兒!”


    紅綾也立時轉過身身她一轉身,我就立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放下了心來。


    原來她身形粗大,遮住了她身前的物事,她一轉身,我就看到她原來正推著一張輪椅,輪椅上有人,她當然不能連跑帶跳了。


    輪椅上那人也轉過頭來,我一看之下,意外之至,大聲叫:“鐵蛋!”


    在輪椅上的人,看來很幹瘦,不是別人,正是我少年時的好友,原名鐵蛋,從軍,改名鐵旦,南征北戰,立下赫赫軍功的鐵大將軍!


    一看到了他,我急步搶向前去,到了輪椅之前,握住了他的雙手:“你到了多久了?”


    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為什麽而來的,所以根本不必問。他聲音嘶啞:“昨天,她──”


    他指著紅綾:“她可愛極了!真可惜,沒有什麽仗打,要不然,我看她是女元帥之才!”


    我又好氣又好笑,鐵旦是職業軍人,以為人生除了打仗之外,再無別事。


    我當然不會和他爭論,看到紅綾懂得招待客人,心中也高興。


    我接手推輪椅,紅綾一聲長嘯,那鷹也騰空而起,一起衝進了屋子。


    我苦笑:“你看到了,強盜扮書生,原形畢露了!”


    鐵旦大是感動:“肯為老人家扮書生,難得!難得!太可愛了!”


    進了屋子,我和他之間,全然不用客套,我立時問:“你知道了天音的事?”


    他點了點頭。


    他能夠離開了他的隱居之地,老遠地跑來找我,由此可知事態之嚴重。但他畢竟是久曆世麵的人,在表麵上看來,除了雙眉略蹙之外,看不出他內心的憂慮。


    我當然知道他的焦急,他曾對我說過,他這一生人,什麽樣的大風大浪都經過了,早已看透人生,大徹大悟,若不是還有天音這孩子,他對塵世再無任何留戀。而今,偏偏就是他這個在世上的唯一牽掛出了事!


    我想要安慰他幾句,可是實在不知如何說才好,他反倒掉轉頭來安慰我:“別亂,一件一件,慢慢說。”


    說了之後,他不禁苦笑:“這話,實在是我自己對自己說的──亂也沒有用,不如定定地來考慮。這話,是領袖當年常說的。”


    他口中的“領袖”,雖然是後來導致他雙腿殘廢,死裏逃生的大瘋狂運動的策動人,可是他對領袖的崇拜,卻始終不減。


    我“嗯”了一聲,他接過紅綾給他的酒,又道:“紅綾這孩子告訴我,你們商量了一個辦法,要‘老人家’說一句話,這辦法沒有用,行不通。”


    我呆了一呆,我剛好在這個辦法前麵碰了釘子,失敗回來,他怎麽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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