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芳初夏的月光隨著深夜吹起的涼爽清風灑進宴會大廳的一角,將仕女們的裙裾披帛吹動,她們的秀發,還有她們身上散發的香味,也隨之飄散。


    龐倍和蕾諾雅公主共舞之後,剛一返回自己的座位,他屬下副官古德溫匆匆趕來,低聲向他說了幾句話,龐倍的神色立刻嚴肅起來。


    他自然知道朱理帶了艾麗早就躲出去了,再四下一看,希禮竟然也不在場。


    蕾諾雅公主看出他神色鄭重緊張,急忙離席走過來,換了稱呼,“將軍——”


    龐倍一邊吩咐古德溫,“盡快請希禮來!”一邊輕聲告訴公主,“十五分鍾前,有一艘無敵戰艦進入了蘇芳的星球防衛區,船上有準許通行的激光識別編碼,但船主沒有發出任何信號……”


    他話隻說了一半,蕾諾雅公主就皺起了眉毛,“……無標識的無敵戰艦?您是說——難道是安德魯親王的船……”


    龐倍點點頭,“是的。”


    蕾諾雅公主一想確實如此。


    擁有激光識別編碼,能夠自由穿梭於帝國所屬的全部星域,而不用提前申請通航許可的,隻有這位當今皇帝陛下的叔叔,安德魯親王那艘無敵戰艦了。


    這位親王自從未婚妻移情別戀,與兄長決鬥失敗之後就幾近瘋狂。他發誓在先皇有生之年絕不踏上帝都的土地,更率領屬下從軍部修配廠劫持了一艘年久失修而退役的無敵戰艦離開帝都。


    要是平常人劫持戰艦叛離帝都,這絕壁得背一個叛國罪,不管戰艦是否年久失修,是否火炮和武器裝置都已經拆卸了,這麽搞是在挑戰帝國皇帝的尊嚴好不好?即使上天入地也會被抓回來公開行刑!


    可是先皇大概對自己這位弟弟始終還是有些歉意的,他確實愧對弟弟啊,人家歡歡喜喜帶著未婚妻回帝都,結果呢?未婚妻成了哥哥的老婆了!


    搶走了弟弟未婚妻的先皇覺得,他搶了人家的老婆,而人家隻是搶他一艘破船,就算了吧,不僅如此,他還給了這艘船通行無阻的特別許可。


    至於他這麽做是不是別有居心,沒人敢說,但是呢,事實就是安德魯親王得到暢通許可之後立即離開了帝都,先皇在六個月後迎娶了弟弟曾經的未婚妻,而弟弟則在此後的二十多年從未回國帝都所在星球。


    而且,安德魯親王把自己當日的毒誓做絕了,他不僅從那一天開始沒有再踏上帝都的土地,他連帝國的土地都沒再踏上過!


    他駕著這艘龐大但沒有任何武器裝備的退役戰艦在帝國境內大大小小的屬地到處跑,從來都隻停在外太空,由屬下駕駛小型艦支去進行補給,他從未下降過!


    他去的都是偏遠星域,又遠離帝都政治圈,跟先皇夫婦的關係更是極為尷尬,各地的官員在他到來時一旦發現這艘疑似幽靈船的戰艦是他的,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視而不見,既不會率眾去歡迎他,也不會阻撓他停泊在外太空進行補給。


    安德魯親王帶著他的幽靈船四處漂泊,上一次確認他的行蹤,已經是近十年前了。那時他突然跑到了聯邦的一個偏遠屬地,因為身份特殊,還一度引起關切,但很快他再次消失,就像傳說中水手們看到的那種載著死亡海盜遺骸的幽靈船一樣,無跡可尋。


    甚至有人猜測,這位發了瘋的親王其實早已死了,或是瘋得無可救藥了,因為,已經有二十幾年沒有任何人見過他露麵了。


    這個時候,他和他的船出現在蘇芳附近的星域,是想幹什麽?


    這種身份尷尬的“貴客”,龐倍不好處理,更別說,他自己的身份就有些尷尬。幸而希禮很快來了,他在路上已經聽古德溫說明了情況,見到龐倍和蕾諾雅公主也不客套,“皇叔和他的船員發出過要停泊、著陸的任何信號麽?要補給資源?全都不是?”他皺一皺眉,“那……還是派人找殿下來吧。”


    如果朱理不在蘇芳,那麽,大家大可以仿效帝國其他“接待”過親王和他的幽靈船的大小官員,對於安德魯親王的到來視而不見,默默等他離開,在他補給的時候讓人不要找他麻煩就行了,可是——朱理畢竟是他親侄子,這輩分在這兒擱著呢,大家可以忽略一個失了勢的親王,但是不能在朱理麵前這麽做,要忽視,也得朱理帶頭忽視才行。


    更何況,蘇蘭托這時政局緊張,誰知道發了瘋的皇叔和抵抗軍有沒有什麽聯係呢?


    龐倍看似隨意地問,“殿下沒有回他的寢宮麽?”


    今天擔任護衛組長的柳津趕快回答,“並沒有。殿下他……在花園的蓮池附近更衣。”


    龐倍眉心微蹙一下,不再說話。


    雖然柳津不曾有任何誘導性的語言或神情,但誰都不傻,一想便知“在蓮池附近更衣”是個什麽意思,眾人一時無語,還是希禮對蕾諾雅公主談笑了幾句,氣氛才沒有變得更為尷尬。


    希禮看柳津絲毫沒有帶人去叫朱理的意思,在心裏歎口氣,強顏歡笑,邀請蕾諾雅公主跳了支舞。


    他和公主共舞時,旋轉之際,越過公主耳畔看到龐倍皺著眉,低聲在和古德溫說些什麽,而古德溫麵露不忍之意,希禮本就心事重重,看到這一幕後更是不可遏製地胡思亂想開來。


    蕾諾雅公主和希禮相當熟識,很快發覺這位聞名帝都的花花公子今天心不在焉,雖然沒幹出踩到她裙角鞋子的失態之舉,但實在是和從前舞會時的如魚得水有著極大的差別。


    她一時猜不到希禮為何會這樣,隻能裝作不知道,由著希禮帶她旋轉,旋轉之際,她從他肩頭看過去,看到龐倍正轉過頭來,微笑看著她,她也立刻對他抱以微笑。


    又過了好一會兒,朱理才姍姍來遲,他今夜也穿著龍騎機兵隊的黑色軍禮服,蘇芳的初夏氣溫已經不低,可他製服的扣子係得一絲不苟,雍容之餘又多了幾分俊朗,不過,他眉梢眼角還有些未及消退的桃紅色紅暈,微笑時就不免少了些莊重,顯得意態風流。


    蕾諾雅公主注意到,到朱理走進來時,龐倍先是揚了下脖子,喉結輕輕動了一下,眉心又蹙了蹙才恢複一貫的平和氣度,迎向朱理,低聲跟他說話。


    鮮少看到龐倍有這種類似“焦急”或是“不耐”的情態,蕾諾雅公主不由挑了挑眉峰,覺得好奇。


    她也緩步走過去,聽到朱理低聲回答,“……既然皇叔不喜被打攪,我們就不要貿然登門拜訪了,如果他派人來蘇芳進行補給,給予方便就是。他船上有武器或是其他禁運品麽?已經有掃描結果了麽?”


    朱理也對皇叔的突然到來感到頭痛,他隻見過這位叔叔的照片,對於安德魯親王為何會遠避帝都,小時候問起時父母和宮中舊人都會麵露尷尬,後來再長大一點,聽哥哥解釋過之後,就也像宮中所有人那樣,避而不提這個人,倒是沒有想到,有一天,這個人會帶著他的幽靈船靠近他的屬地。


    既然朱理這樣說了,大家當然從善如流,希禮令人多注意皇叔的船幾時會派人來蘇芳補給,大家閑話幾句,把這位不速之客放置於腦後。


    作為蘇芳的主人,朱理當然也要向蕾諾雅公主邀舞,她屈膝行禮,和他共舞時揶揄笑道,“艾麗呢?”


    朱理麵色一紅,“她有些累了,已經回去休息了。”


    公主也不戳破,隻笑吟吟說,“陛下似乎對艾麗小姐青眼有加呢,看了你們倆在蘇芳角鬥場的對戰錄像之後把自己的雙刀也找出來了,還召我入宮和他對打過幾次。”


    “哦?”朱理悶聲一笑,“陛下的刀法有長進麽?”


    公主誇張點頭,“一日千裏呢!我看不久後就可以與你和龐倍有一戰之力了。”


    朱理哈哈一笑,隨著音樂帶著公主起舞。


    公主旋轉之際,再次看到龐倍。他目視著他們,臉上有一個讓她覺得有些奇怪的微笑。


    這個笑容中讓蕾諾雅公主心中猛地一跳,此時音樂驟急,朱理挽著她的手臂,她隨著音樂再次旋轉,再轉回來時,龐倍臉上那絲讓她覺得異樣的笑容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貫的淡漠清冷神情。


    這天王宮中的舞會直到午夜才結束。


    可宴會廳中的樂曲卻一直奏到即將拂曉時才停。


    清晨,龐倍的官邸之中。


    此時天光剛剛破曉,光線似乎帶著一種淺到極致的淡淡藍色,將他身上所穿的蘇芳傳統男式白袍暈染成接近嬰兒眼白的那種淡藍色,他站在那座小小的水池邊上,看著池中的魚兒在睡蓮花蕾和蓮葉之間無聲地穿梭遊弋。


    這些肥大的魚兒,每條身上都有錦緞似的花色,鱗片若是在陽光下看,就像是薄薄的銀子打成的,尾巴卻像一層輕紗,在水中搖曳生姿。


    他想起那少女在水中掙紮時,散開的白色裙擺也是這樣,變成幾乎完全透明的,像朵在水中綻放的花,又像神話中剛長出腿的人魚,魚尾蛻變成衣物,可還沒學會如何行走,隻能浮遊在水中。


    他對著池中平靜的水麵微笑,“都準備好了麽?”


    站在他身後兩步之遙的古德溫並沒有立即回答,他停了幾秒鍾才說,“是……是的。”


    龐倍轉過頭,揚眉看著古德溫。


    古德溫喉結動了一下,急切地說道,“將軍,您真的要這樣做麽?這麽做——艾麗騎士的前途、不,她的一生——她的一生可能就此斷送!她甚至可能會被……”


    他停頓,沉重地呼吸,“將軍,我覺得她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龐倍靜靜望著古德溫,唇角微微翹起,“她現在當然是站在我們這邊的,不然,我如何會因為她的英勇和卓越為她請封騎士銜呢?”


    古德溫怔住了一刻,張了張口,神色複雜地看著龐倍。


    龐倍平靜和他對視。


    古德溫艱難地吞咽一下,他為自己的信念做最後的努力,他仰首問龐倍,“既然是這樣——您想過殿下會怎麽處置她麽?”


    龐倍輕笑一聲,轉過身,繼續看著那池表麵上似乎平靜的池水,這小小的池塘平靜麽?每一刻都有魚兒在不停地遊動、吞噬、爭鬥,水中又有不斷注入其中的溫泉水,所以才能供養這麽多的魚兒和蓮花,可是,似乎隻有當人投入魚食,魚兒們為了爭奪餌食跳躍、擁擠、爭先恐後時,水麵才會不斷波動。


    他想起她第一次來這裏的情形,啊,原來她長這個樣子……


    他將一把魚食撒在水麵上,低聲歎道,“我也很想知道啊……朱理究竟會怎樣處置她。”


    古德溫垂下頭,握緊右拳,“可是,您那時看到自由市地下拍賣會的那段錄像時,為什麽不告訴殿下呢?”


    龐倍撒完手中最後一點魚食,“那當然是因為時機還沒有到啊,古德溫!”他抬頭對自己的副官微笑,“你想得太多了。”


    此時,蘇芳迎來了今日的第一線陽光。


    破曉的金光刺透雲層,投射在這座城市上空,從王宮正殿開始,陽光沿著十八瓣蓮花形狀的王宮中線一線移動,依次越過宮門,紅色的宮牆,綠柳如煙的護城河畔,擴散到宮城四周的宅邸。


    晨曦的金光投射在龐倍身前的水池上,肥大的魚兒們為了爭奪魚食正跳躍著擁擠著,尾巴拍出水花。


    陽光繼而投射在古德溫的身上,可他並不覺得溫暖,反而打了個冷顫。


    陽光之中,王宮中的人們也漸漸醒來,準備迎接他們的新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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