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的病勢突如其來,又很凶猛。她高燒不退,吃什麽都吐。


    到了傍晚,薇露命令兩名軍醫把艾麗放在擔架上抬到了她平時受訓的那幢小樓的二樓,將她安置在一間靠著走廊盡頭窗口的小房間裏。


    “我的房間就在隔壁,這樣方便我照顧你。”薇露用冰毛巾敷在艾麗額頭上,“你怎麽會突然病了呢?昨天還好好的。”


    艾麗眨眨酸痛的眼睛,沒有說話。


    說什麽呢?


    說我不該在氣溫隻有十五度的時候穿著單薄的絲綢衣裙在夜裏亂逛?哎喲,那衣服是你們給我準備的,亂逛也是你們安排的。


    還有什麽?說我不該淋著凍雨還在花園裏轉了快半個小時?


    天要下雨我有什麽辦法?


    至於多轉了半個小時……真是我自己的錯,我竟然轉錯了一個彎。


    為什麽會轉錯彎呢?因為跟我一起進來的人突然跑了,我發懵了,心裏惴惴不安,神不守舍,所以不小心轉錯了。


    跟我一起去的人呢?


    他自己先走了。


    他為什麽丟下你先走呢?


    因為我說了什麽讓他不高興的話。


    然後我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究竟說了什麽讓他一下子就不高興了。


    我好像,有些方麵真的不像自然人。


    艾麗閉上眼睛,眼角燙燙的,她把毛巾往下拉一點,讓毛巾遮住眼睛,也吸走從眼角流出的淚水。


    為什麽會覺得委屈呢艾麗?你憑什麽覺得委屈?你有資格委屈?


    他讓你叫他的名字你就真的以為你和他是平等的了?


    你忘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吧?是不是?


    你忘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艾麗蜷曲成一團,想要捂住耳朵,想要把腦子裏那個冷漠的,惡毒的聲音驅趕走!她記得這聲音!那個聲音的主人叫萊特!他說,即使她以為自己是人,即使許多人以為她是人,她終究還是會露出馬腳!


    不——


    不——


    我是人!


    我是。


    我和你們一樣,我並沒有什麽不同!


    杜漠隊長說了,隻要擁有慈悲之心,就是人。


    我是。我是!


    薇露摸摸艾麗頭頂的短發,歎了口氣站起來,“好好休息,需要什麽就按鈴。”


    她看看艾麗蜷縮成胎兒狀的背影,走出房間。


    她走到樓下,希禮正在偏廳的會客室臨窗站著,看到她立刻迎上來,“艾麗還好麽?”


    薇露搖搖頭,“高燒還沒退,可能是昨天晚上淋了雨。我不知道我們那位殿下到底做了什麽,她看起來很沮喪。”


    希禮扶額,“殿下昨晚並沒在這裏休息麽?我今天一早就在官署見到他了,還有,他送了兩個軍醫去蘇芳角鬥場,好像是去醫治一個鬥士,另外還宣布底層鬥士的團隊賽閉賽到二月十五日之後。”


    到底怎麽回事?


    本來艾麗和朱理兩人間的氣氛很好,有點小緊張,但那也可以理解為張力。


    可現在,他們一個連夜離開,另一個又很沮喪很受打擊的樣子。


    希禮和薇露一討論,再找到那名受傷的鬥士的資料一看,很快推測出來發生了什麽。


    這還有什麽難的,不就是吃醋了嘛。


    元旦日大亂鬥的視頻他們都看了好幾遍了,碎雪快刀思諾又是已經成名了幾年的人物,他和淺墓小醜的周邊一直放在一起賣,不少妹子站這對cp的。


    想來一定是艾麗求他們家殿下給思諾醫治了。


    他們家殿下再一回想亂鬥時的情形,還能有什麽好氣兒?說不定就是這樣才大失常態,竟然把人晾在這兒自己跑回官署了。


    既然這樣,不然我們就幹脆不管了,等著殿下把艾麗遣退不好麽?那可就省事了。再找一個擋箭牌也會太難。年輕人的情愛好感來得很快的。


    希禮一聽薇露這想法就笑了,要是真這麽簡單就好了。


    就是因為非常非常在意,才會這麽不高興啊。不然的話,再怎麽不高興也不會失禮到把女士一個人扔下自己走掉啊。有這種反常的行為,不正是因為太過在意了麽?


    現在,最怕就是他不願放人,可是她卻徹底對他反感了,到時候再要留著她就真成了危險。


    所以,別想著什麽換人之類的完全行不通的東西啦,趕快化解兩人之間的怨氣吧。不然接下來受折騰的還是我們。


    和薇露商量好之後,希禮回到執政官官署,朱理還保持著他走之前的那個端正姿勢在辦公桌前簽署公文。


    他眉目俊朗,神色寧靜,但極熟悉他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心裏並不像表麵這樣平靜。他嘴角繃得很緊,鼻尖和上唇之間那個小窩比真正心情平和時要深。


    更何況,他明明看到希禮走進來了,卻不開口理他。


    這簡直就是明擺著在說“我不高興”“快來哄我”嘛。


    希禮斜靠在門框上看了朱理一會兒,走到辦公桌前其中一張椅子坐下,左肘放在椅子扶手上以手托腮盯著他看。


    朱理被他一眼也不眨地看了半天,終於抬起頭,皺眉道,“幹什麽?”


    希禮笑笑,“你沒什麽想要跟我說的麽,殿下?”


    “沒有。”朱理又低頭機械地把自己的簽名簽在一份公文上。


    “哦。”希禮低頭撥弄自己的佩劍,漫不經心地說,“我剛從公館回來,艾麗發高燒了,薇露正打算把她移出去,說是擔心轉成肺炎會傳染……”


    “……”朱理手中的筆停下來,懸而不落,一滴小米粒大小的墨汁從筆尖上滴在紙上,發出極細微的聲音,他低下頭,悶悶說,“那就送走她吧。”


    “送去哪裏呢?送她回角鬥場麽?還是送她去自由市的人現居的地方?她家在星域圖上都看不到的荒僻小星球上,她沒有父母親人,朋友又在海拉失散了,”希禮滿是同情,“唉,現在又高燒不退,昏昏沉沉的……”


    朱理把筆擲在案上,霍然起身,走到窗前。


    希禮看著朱理小公主的背影不出聲,心裏數著,一,二,三,四,五——


    果然,剛數到五,朱理就轉過身了,“她怎麽會突然病得這麽厲害呢?昨天我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


    希禮搖頭,“我也不清楚啊,不過薇露說好像是淋了雨。”


    “我明明讓一個女仆給她送鬥篷了。她就走在我後麵,最多不就比我晚幾分鍾就能出來麽?”


    “可是那個女仆說等了半個小時艾麗才從迷宮裏出來,身上已經濕透了,可能是在迷宮裏迷路了吧?”希禮說到這,歎口氣,“唉,某個人因為一時生氣就把和他一同出去的女士扔下不管了,還扔在迷宮花園裏,害得人家迷了路,淋了雨,現在人病了,他還要把她隨便往哪兒一扔送走!唉,紳士應有的風度呢?”


    “……”朱理的臉色徹底不好了,他在兩扇窗戶之間走來走去,停下,望著窗子上明亮的玻璃,想到昨天傍晚在玻璃窗上見到的麗影,再想到她怯生生地垂首說話的側臉,還有她聽到他問她,“那時你對我做了一個手勢是什麽意思”的時候,她羞得眼睛不知看哪兒小手不知道放哪兒才好的樣子,心裏就像裝了隻小絨兔子,又蹦又跳還打著滾蹭得他癢癢的。


    可是,他隨即又想到她請求他為思諾治療時的表情,心裏那隻小絨兔子就躺下裝死了,一邊裝死還一邊時不時就彈騰抽搐一下一條小腿兒。


    他出了會兒神問希禮,“我是不是像個惡霸?”


    “嗯?惡霸?”希禮想笑又不敢笑,“為什麽像惡霸呢?”


    “拆散情侶把人搶走的那種。”朱理皺著眉。


    希禮終於還是笑出聲了,他捂著嘴,看朱理一眼,發現小公主馬上就要發火了!希禮趕快再把臉轉開,輕咳一聲,“咳,你怎麽會這麽覺得?你覺得艾麗和思諾是一對情侶?為什麽?就因為她求你派人給他治傷?還是因為少女粉絲們意|淫他們倆的畫本?”


    “什麽畫本?”


    “啊,這個不重要。”看來手下的人還是有分寸的,沒人敢把那種東西給殿下看,希禮趕快岔開話,“重要的是,你為什麽會覺得艾麗和他是情侶?你有什麽我不知道的證據?”


    “昨天……我問她有什麽想讓我幫她辦的事,她想到的,是求我派人為他治傷。”朱理皺眉,“那時……在鬥場上,她看到我刺傷了他,急著想要過去救援他,還有……”


    他眼皮垂下,怏怏不樂,“我昨天回官署之後調出了角鬥場備戰室的監控視頻,她和他……”他說到這的時候語氣再難保持平靜,隱隱透出氣憤和委屈。


    希禮繞過辦公桌,直接打開朱理擱在桌上的平板電腦,都不用找,一打開就是俊男美女擁吻的畫麵,還挺養眼的。


    嗬嗬,誰知道他家小公主看了幾遍。


    “朱理啊朱理,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啊,你可真是單純沒經驗,這很明顯就不是兩廂情願的親吻,你懂不懂?過來我告訴你啊……”希禮不顧朱理極度不悅的肢體語言,走到他麵前抓住他的手臂演示,“這個時候如果女孩子是願意的,她的手應該放在這兒或者這兒,絕對不該是這樣——像隻要撲騰翅膀的小鳥一樣這麽支在身體兩邊!”


    希禮揚頭瞪朱理一眼,甩開他的手臂,走回桌前,把屏幕對著他,指指點點,“照我看呢,思諾毫無疑問是喜歡艾麗,不過艾麗卻是驚呆了沒來得及反抗,嗯,不過有一點你倒是想對了,這男人確實眼光不錯,而且還比你有魄力。”


    他不等朱理發怒就繼續說,“至少他敢對她表露心跡,也不怕被拒絕!”還敢強吻艾麗小天使!連我都隻有幹看著的份兒呢!哎呀我也好想這樣親親艾麗小天使長長的睫毛和那雙神情天真得像小孩兒一樣的眼睛呢。


    朱理半天沒吭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她昨天……”


    她明明說了,她的感覺和我的感覺一樣。


    難以解釋的,近乎不道德的感覺……


    可是,她……


    原來,她隻是和我感覺相同。但反應卻不一樣。


    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麵對誘惑,大家都有感覺,可有人可以抗拒,有人卻難以抗拒?


    希禮又問,“就算她曾經有戀人,或是此刻就有戀人,你對她的感覺會因此不同麽?”


    朱理思索一下,很快輕輕搖頭。


    “既然你的心意不會因此改變,你難道不該做點什麽?”希禮循循善誘,“作為一個男人,這世上沒什麽能比讓自己傾慕的女人的心從她現在的戀人身邊奪走更有成就感的事了,少年啊,你還是太嫩了。”


    朱理斜他一眼,“你總能把一件本來很正常的事說得非常邪惡,希禮。”


    希禮微笑,“過獎了,殿下。”


    他滿意地看到朱理口角含笑,眼中精光流轉。


    矮油,少年就是好哄,剛才還是一副蔫搭搭的樣子,轉眼就生機勃勃了。


    希禮歪著嘴角笑了,“殿下,我猜,您已經想好要怎麽做了吧?”


    “當然。我已經想通了,既然已經當了惡霸了,就當到底吧。”


    希禮聞言皺眉,“……你,你可不要……”


    “住口!我怎麽會!?”朱理臉都紅了。


    “嗨,”希禮聳肩,斜著眼睛看朱理,“你怎麽知道我要說什麽?”


    朱理輕哼一聲,“我太了解你了,希禮。”


    兩天之後,艾麗病愈了,希禮派人給她送來了一套製服,讓她去龍騎機兵隊大營報道。


    龍騎機兵隊的日常製服是黑色的防護軟甲,裏麵是黑色的啞光長衣長褲,配一雙平底長靴。


    艾麗穿戴好,和希禮派來的人坐上車,直奔駐紮在蘇芳城外海港附近的龍騎機兵隊大營。


    龍騎機兵隊在蘇芳港口的大營是一座浮在海麵的五角形建築,堡壘一般一層套著一層,每層都是藍黑色的浮橋似的建築,由數條直徑約一米的的藍黑色管柱支撐著。


    禮車懸浮在堡壘最中心的上空,獲得降落許可後緩緩下降,停在距離海麵十幾米高的空中,五角形堡壘的一條邊伸出一條寬約兩米的步帶,接在禮車門邊,艾麗和送她來的那名龍騎士走下車,沿著步帶進入堡壘內部。


    今天給她送製服、來接她的,還是那名把她從角鬥場帶出來的龍騎士,他和幾天前一樣,對她目不斜視,不假顏色,一個多餘的字都不說。


    朱理殿下的護衛隊也是龍騎機兵隊中的一支,當然也駐紮在這裏,那位龍騎士帶著艾麗走進門,希禮笑眯眯地在等他們。


    經他介紹,艾麗才知道這位龍騎士的名字叫柳津,出身於一個什麽帝都以南的世家,是位什麽爵爺的兒子。


    艾麗對帝都這些貴族家的名稱、家徽、譜係完全不了解也毫無興趣。聽完希禮的介紹之後隻記住了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叫柳津,他也是殿下的護衛之一,以後是同事。


    希禮帶著艾麗參觀了一下龍騎機兵隊的日常訓練室,艾麗看後,覺得龍騎機兵隊的騎士們,除了衣服帥點,跟他們淺墓隊的鬥士也沒太大區別,大家進行的日常訓練非常相似。


    要是杜漠沒有告訴艾麗他來角鬥場之前的身份,她可能會驚訝,為什麽他所安排的訓練和龍騎機兵隊的精英們進行的非常相似,不過,現在她隻是暗暗感歎。


    真要比起來,杜漠老大給他們的日常訓練量還要大得多。


    但是,人家龍騎機兵隊的人用肉搏砍人的機會估計不會太多,人家是要用龍翼戰艦進行轟炸的,自然不會把所有時間都用來練冷兵器,人家還要練射擊練駕駛飛船戰艦呢。


    參觀完日常訓練室,希禮問艾麗,你覺得你能跟得上他們的訓練麽?


    艾麗實事求是地說,能。


    走在一旁的柳津“嗤”了一聲,頗不以為然。


    艾麗沒搭理他,隻當沒聽到,可眼睛卻眯了眯。


    小子,如果這是在角鬥場,我早給你幾個挑釁手勢了。操哭你哦。


    不知希禮是不是能聽到艾麗的心聲,反正,他很快就不自覺地給了艾麗一個操哭柳津的機會。


    他吩咐柳津,召集所有沒當值的護衛隊隊員,歡迎新成員艾麗。


    柳津冷哼一聲離開,不一會兒跑回來告訴還在領著艾麗東看西看的希禮,大家準備好迎接新人了,就在室內校場。說完,他終於開恩似的對艾麗露出一個笑容。不過,這笑容裏殊無善意,挑釁成分居多,暗含幸災樂禍。


    艾麗眉頭一挑,室內校場?什麽意思?你真要跟我打一架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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