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寶廷拿著一張報紙,非常認真的讀了許久,末了抬起頭說道:“新聞裏的這個桂主席我認識啊,前三年他在上海火車站,差一點就讓人給炸死了!他都跑到台灣去了,看來國民黨這是真要完啊!”


    李世堯站在旁邊,笑嘻嘻的應和道:“是嗎?報紙上有他的消息?我也認識他,我們在北平見過麵,他這人長的挺黑,跟煤球似的。”


    何寶廷一抖報紙,非常嚴肅的扭頭瞪了他一眼:“我沒有跟你說話。”


    李世堯依舊笑嘻嘻:“那我跟你說話也不行?”


    何寶廷依舊嚴肅:“閉嘴!”


    自從何李大戰告一段落之後,二人雖是在表麵上進行了媾和,其實暗地裏並沒有真正的冰釋前嫌,這原因自然是出在何寶廷身上。李世堯知道自己那無心的一句謊言碰巧就犯了他的忌諱,這也沒什麽法子,隻好怨自己運氣不濟了。


    而在何寶廷這方麵,其實也並非一味的賭氣。他在大戰結束後的當天,就向家中上下宣布了李小寶的新身份——這當然出乎了眾人的意料——隨即又重新安排舒適房間,把李小寶當成一位真正的少爺那樣款待起來。


    “少來跟我鬼鬼祟祟!事情全擺在明麵上了,我看你們敢搞什麽花樣!”他如是想。


    李小寶自從變成了李少爺之後,感到渾身都不自在。


    先前他做“山西勤務兵”時,一直是和衛士們同桌吃飯,夥食不錯,大家說說笑笑的也挺好。現在他身份變化,自然是不大合適再和衛士們混在一起;家中與他同輩的就是何承凱,然而何承凱終日和阿拉坦在一起,同他顯然也不是一國的;和他爸爸李世堯一起吃?算了吧,就算他爸爸樂意,他還不樂意呢——他一瞧見何寶廷就心裏發怵。


    李小寶少爺孤獨了。


    熬了幾天,他去找了李世堯:“老爺子,我看我沒有這個當少爺的命,你還是讓我搬回一樓住吧。”


    老爺子近來一臉倒黴相,聽了這話就問道:“為什麽?客房有什麽好的?”


    “原來我成天跟衛士們玩,日子過的挺高興的;可是自從我搬到樓上住之後,就沒人理我了!而且啊,我在樓上總能碰見何將軍,不瞞你說,我有點怕他,他要是在走廊裏,我都不敢出屋。”


    李世堯一聽,就哭笑不得的說道:“你怕他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一見著他,心裏就直突突!我看你也挺怕他的啊!爸爸,咱這是何苦來呢?留在這裏擔驚受怕的!你要是沒錢,咱們出去找個小房子住吧!”


    “別扯淡!我怕他個屁!那個……他比我年紀小,而且我當年是他們家提拔起來的,所以我處處讓著他!真是!你爸爸我橫行了半輩子,怕過誰?”


    李小寶很茫然的望著他:“我哪知道你怕過誰啊?我就看你挺怕他的!”


    李世堯恨鐵不成鋼道:“瞧你那個德行!真是老子英雄兒混蛋!天天跟衛士們在一起混能混出什麽好來?這麽的吧,你要是真閑的出屁,那我給你找個學校,你念書去得了!”


    李小寶很驚愕的一指自己:“我念書?人家香港的學校裏都是外國先生,可我連中國字都還沒認全呢!我要是去了,不出三天就得讓人給開回來!”


    李世堯當即答道:“他敢!瞧你這個軟蛋樣,有老子出錢出力,你還怕念不到書?”


    這回李世堯親自出馬,果然成績斐然。不出一個月,李小寶就被南華中學免試錄取,在這年的八月末,便提著行李前去住校讀書了。臨走那天李世堯親自開車送他,何寶廷也老氣橫秋的囑咐他“好好念書”;李小寶看了何寶廷一眼,還是覺著他怪嚇人的,就沒敢多說,隻戰戰兢兢的答應了一聲。


    阿拉坦領著孩子們站在草地上,何承凱見李小寶和李世堯走在前麵,後麵一名聽差拎著皮箱跟隨,便隨口說道:“小寶哥哥上學校去啦!”


    阿拉坦這人的階級觀念還是很強的,此刻就輕輕一拍他的後背:“他、他算你的什麽哥哥?”


    “他是姓李的兒、兒子,比我大,不就是哥哥了嗎?”


    “他、他不配!”


    李小寶走後,何家的空氣一天勝似一天的緩和起來。何寶廷賭氣良久,現在也覺著夠可以了,就決定放過李世堯,給他點好臉色。李世堯表麵喜悅,心中卻感歎:“唉,其實他和我也是真好,可怎麽就容不下我的兒子呢?”


    此後的幾個月內,內地戰事愈發激烈,形勢變化極其劇烈。何寶廷雖是個置身事外的人物,然而終日守著無線電,盡可能的想多了解一些戰況。李世堯看他緊張的古怪,就問道:“你怕什麽?j□j又打不到香港!”


    何寶廷沒理他,隻自言自語的說道:“哈喇嘛怎麽還不回來?他該回來了!”


    李世堯安慰他:“沒事兒!仗還打不到西藏去!再說他一個和尚,長的又那麽人高馬大的,就算開了戰也不用擔心!”


    何寶廷搖搖頭:“怎麽不擔心?哈喇嘛瞧著高大,其實他是個書生啊!”說到這裏他長歎一聲,忽然暴躁起來:“他媽的禿驢!好端端的看什麽大雪山?還一看好幾年!連封信也不給我,他這大概是把我給忘了!沒有良心的混蛋!”


    李世堯繼續安慰:“行啦行啦!哪國打仗也沒有殺和尚的,你放心吧!”


    何寶廷琢磨了片刻,點頭答應道:“你這話也有道理!記得在四五年,小佛爺覺著形勢不好就跑回大寶廟去了!他當時也是像你這樣說的。


    兩人正在這樣閑閑的談話,金世陵忽然來了。


    金世陵站在客廳門口,不肯深入,隻怯生生的對李世堯說:“李先生,我是來收房租的。”


    何寶廷對他一招手:“進來坐。”


    金世陵轉向他搖搖頭:“我不進去了。”


    何寶廷起身走到他麵前:“為什麽?”


    金世陵後退一步,垂下眼簾,語氣沉痛的說道:“你欺負我。“


    何寶廷笑起來:“你不聽話,我就不給你錢。”


    金世陵低下頭不動了。


    何寶廷看慣了他嬉皮笑臉的模樣,如今見他驟然這樣老實,倒覺著很異常:“你是怎麽了?”


    金世陵低著頭,不說話。


    何寶廷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說話!到底怎麽了?”


    金世陵歎了口氣,眼睛裏水汪汪的像是要落淚:“我和我太太離婚了。”


    何寶廷因為身邊有個早離了婚的阿拉坦,所以對此消息感到很淡然:“哦,這回就沒有人管束你了!”


    金世陵搖了搖頭:“其實我太太對我很好很好的,可是我不懂事,讓她傷透了心。”


    何寶廷看他是個很悲傷的神情,就問道:“那你打算以後怎辦呢?”


    金世陵的左手無意識的揉弄著西裝下擺,無名指上的鑽戒就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爍爍:“我要改過自新,再也不玩了。”


    何寶廷強忍著沒有笑出來:“這個誌向很好嘛!”


    金世陵又接著喃喃說道:“我要過簡樸的生活,再不亂花錢,還要送元生和斯蒂芬妮去上學。”


    何寶廷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沒錢了?”


    金世陵點點頭:“你把今年的房租給我,我就有錢了;還有,我把家裏一樓的四間屋子也租了出去。”


    “什麽?那你家裏不是成了大雜院?”


    “不,那人是從馬來亞回來的,單身漢,沒有家室。我想反正我和孩子們也住不了一座樓,索性租出去幾間,還可以收一點錢。我沒有什麽本事,不會掙錢,以後就隻好靠出租房子生活了。”


    何寶廷見了他那悲悲戚戚的模樣,覺得十分可愛,就忍不住又去摸他的臉:“是麽?”


    金世陵沒有躲,隻說:“你又欺負我。”


    何寶廷笑了幾聲,然後吩咐旁邊的傭人道:“帶金先生去找王爺,告訴王爺開支票時多添點數目,金先生現在可憐見兒的,我瞧著都心疼!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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