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堯眼望著何寶廷,愣了半晌,忽然笑了一聲:“哎喲……你在這兒哪!”


    何寶廷沒理他,麵無表情的扭頭走開了——走的還挺快。等到李世堯反應過來想要去追時,他已經沒影兒了。


    李小寶在後麵,察言觀色賠小心的輕聲問了一句:“哎!我的幹爹老爺子,這是怎麽啦?”


    李世堯沒回頭:“沒你的事兒,我去瞧瞧。你老實在屋裏呆著,這兩天可別亂走!”說完他邁步出門,一溜煙兒的也跑了。


    李世堯在二樓的書房內找到了何寶廷。


    “寶貝兒!”他像隻笑麵虎似的走過去:“你怎麽了?”


    何寶廷站在窗前,聽聞此言就看了他一眼,心裏的算盤撥的劈啪亂響,臉上卻是不動聲色。


    “兒子?”他想:“李世堯有個兒子?那個什麽小寶,我早就看他的相貌和李世堯相像——果然是有個原因在裏麵的!那孩子多大了?瞧著得有個十七八歲,十七八年前我們還在蘆陽呢,這倒也沒什麽。問題是,他騙我幹什麽?”


    何寶廷一想到這個“騙”字,臉上的氣色就不好看了。


    “他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帶過來,卻告訴我說是勤務兵,這於他有什麽好處?或者說,於我有什麽壞處?沒有無緣無故撒謊的,他必然是要圖點什麽。可是我現在這個樣子,一個無兵無權的寓公,有什麽可圖呢?除非是因為我還有些錢——阿王是個廢物,承凱是個小崽子,這兩個全不能算數,但他們父子兩個可是正當壯年的。隻要扳倒了我,那這個家還不立刻就成了他們父子兩個的?”


    他走到寫字台後,在那把沙發椅上緩緩坐下,一顆心也隨之沉下去:“我就說嘛,他現在有錢有閑,高興的話娶他二三十房姨太太都不成問題,怎麽就偏偏跟上了我?愛情?我都要奔四十了,再好看能好看到哪裏去?有什麽好愛的?可你要是缺錢你告訴我啊,我和你這樣好,有什麽是不能給你的?你怎麽能騙我?”


    何寶廷枕著手臂伏在桌子上,心裏也不是氣憤,也不是難過,就隻覺著疲憊和悲涼。閉上眼睛,他是再也不想看見李世堯了。


    李世堯站在寫字台前方,先是時刻預備著逃跑;後來等了片刻,見何寶廷隻是冥想不語,心裏就犯了嘀咕:“怎麽著?這次要動炸彈?我沒那麽大的罪過吧!”


    屋內一片寂靜,他那神經卻是愈發緊繃起來。小心翼翼走到何寶廷身旁,他伸手拍了拍對方的後背:“七寶兒,你這是想睡覺了?要睡咱回房上床睡吧!這麽著多不舒服。”


    何寶廷坐直了身體,隨即起身,一言不發的向門口走去。


    李世堯見狀,趕忙上前兩步攔在他麵前:“七寶兒,你別生氣,我跟你坦白,李小寶是從內地投奔我過來的。他說他是我親生兒子,我瞧著也挺像的,所以就把他給留下了。就是這麽回事兒,我先前沒告訴你,是我不對。不過有小寶的時候,咱倆還沒相好呢,這可不算我對不起你啊!——你別光看著我不說話呀!你要是怪我瞞著你,那你打我幾個嘴巴出出氣?”


    何寶廷神情嚴峻的盯著他,心想直到現在了,你還在和我打馬虎眼。我又不傻,難道還不曉得李小寶是你的兒子?


    垂下眼簾,他終於開了口,語氣卻是閑閑的:“你為什麽要騙我?目的是什麽?”


    李世堯一聽這問話,當即就發現他這勁頭不對。多少年沒聽他這麽對自己說過話了,他這是生出了戒備心的態度。


    “我……我為什麽要騙你……”李世堯說到這裏,倒是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問得好,我為什麽要騙你呢!其實我也沒想騙你,那天晚上我差一點就要告訴你李小寶的事兒了,誰知這話一出口,就變了內容!說老實話,我這麽大歲數了,有個兒子也是應當應分的,可我就是不敢跟你說,覺著對不住你。”


    他這實話說的有點顛三倒四,所以何寶廷聽後,就冷笑一聲:“狡猾!你以為你斷子絕孫就對得住我了?”


    李世堯覺得何寶廷這話說的很刻薄無理,心裏就在惶恐之餘也有了氣:“這叫怎麽說話呢?我怎麽對不住你了?你要是這麽說,那咱們就好好算算這筆帳!遠的不提,就從三六年熱河那時候開始,咱們算算吧!”


    何寶廷的肺不大好,所以在長篇大論之前,先深吸了一口氣:“要算就從頭來!別以為我不記得你三四年在蘆陽對我幹過什麽!”


    李世堯一挺胸膛:“行,三四年就三四年!老子怕你這個?你記得,老子也記得!”


    何寶廷抬手指著他的鼻尖怒道:“你還有臉說!”


    “我怎麽沒臉說?那是咱們談好的條件,我又沒扒了你的褲子強往炕上摁!”


    “那在隆化呢?你幫著趙振聲算計我!”


    “我端誰的碗服誰的管!再說我也沒要真把你怎麽樣!那時候我不是說了嘛,兵沒了就沒了,你可以再重新招,我給你負責軍餉!是你自己不肯,帶著隊伍跑蒙古去了!”


    “我的隊伍憑什麽要給你們賣命?你有餉你怎麽不自己去招兵往前線派?我那時候就他媽的剩下那麽幾千人了,你還敢打我的主意!”


    “我那時候是在趙振聲手下,又不是在你的手下!”


    “你沒有良心!”


    “得了!我在你手下時你也挺看不上我的,要不是念著蘆陽的那一宿情分,我都不讓你進隆化縣城!”


    “老子不進隆化也死不了!大不了去投日本人!”


    “那是啊,省得後來還費那麽多勁,反正結果都是當漢奸。”


    何寶廷上前推了李世堯一把:“你個混賬王八蛋,敢譏諷我?”


    李世堯受了他這一推,連晃都沒晃一下:“我實話實說嘛!好像在蘆陽讓我睡了一夜你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你怎麽不想想,我在回蘆陽之前還救了你一命呢!要不是我夜裏帶兵上山,你早死在趙小虎的土匪窩裏了!”


    何寶廷聽到“趙小虎”三字,仿佛受到了什麽刺激似的,臉都白了:“你、你……”


    李世堯見他張口結舌,以為是自己有理有據,將他駁倒了,心裏還挺得意:“我那叫救命之恩啊!不提那次,就說後來你到了北平了,那要不是我,你和你那孩子都得讓何承禮給禍害死!噢,那時候支使著我去給你報仇,現在天下太平了,就開始說我對不起你,你這人也太不講理了!”


    何寶廷的身體向後仰了一下:“你、你……”


    李世堯接著說道:“咱們相好這些年,不論我人是在什麽地方,心裏可是一直惦念著你!在山西的時候我打聽不到你的消息,就想法子弄淪陷區的報紙來看。有一份報紙上登了你一張照片,結果那張破報紙讓我留了大半年!你呢?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麽事。瞧你在中南海和何承禮吵的那些話——我該聽的全聽出來了!知道你心眼小,我都懶得說你。”


    何寶廷喘著粗氣直勾勾的盯著李世堯,待他說到何承禮一段時,他一口氣吸進去,忽然一挺身,緊接著就翻著白眼倒了下去。


    李世堯這回可是被嚇了一大跳,邁步上前一把扶住何寶廷,他小心的將他放倒在地上,然後跪下來一摸他的胸口,就感到那心髒跳的又輕又快,再看他的臉上,也是雪白的異樣。


    李世堯的腦子裏“嗡”的一聲,當即就站起來推開房門,放開嗓門衝著走廊喊道:“來人啊!快打電話去叫醫生!”


    在醫生趕來之前,何寶廷就悠悠醒轉過來。而醫生對他進行一番檢查之後,認為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況來看,絕無中風或是腦充血的危險,隻是要放寬心思,因為氣大傷身。


    送走醫生之後,李世堯趕開旁人,獨自守在床邊,又握住何寶廷的手道:“七寶兒,你給我一槍吧!我把你氣成這樣,這回真是對不起你了。”


    何寶廷抽出手來,不發一言。


    李世堯探身過去抱住了他,歎息似的輕聲道:“你說你剛才要是真讓我給氣死了,我可怎麽辦?”


    何寶廷淡淡的說道:“你盡可以和你的兒子在一起過下去,以後妻妾成群,兒孫滿堂,很好。隻是我兒子年紀還小,你多少給他口飯吃,別讓他餓死就成。”


    李世堯雙臂用力摟緊了他:“拉倒吧!你要是沒了,那我還活個什麽勁?還妻妾成群——哼!我要成群早就成群了,還用等你批準?行啦,七寶兒,我剛才說的那些話全是放狗屁,你別往心裏去,要是實在生氣,那就撿我身上肉厚的地方紮一刀打一槍好了!下手可別太狠,本來我就年紀大了,萬一再落個殘廢,那你非得嫌我不可!”


    何寶廷閉上眼睛:“總有不嫌你的人。”


    “別人愛嫌不嫌,我就怕你看不上我。”


    何寶廷沉默半晌,忽然開口問道:“李世堯,你到底是喜歡我什麽?”


    李世堯琢磨良久,給出了這樣一個答案:“你好看。”


    何寶廷雖然心事沉重,可聽了這話,也不禁一撇嘴。


    李世堯無聲的歎了口氣,心知自己這回是捅了馬蜂窩了。為什麽喜歡何寶廷?這可真是個曠世難題,讓人簡直沒法回答。李世堯檢討內心,覺著自己就是喜歡他的小心眼和驢脾氣,可這話說出來,誰能信呢?


    何李二人之間的戰爭非常隱秘的進行了七天。末了,還是李世堯在不大理虧的情況下舉了白旗,宣告了全麵的、無條件的投降。


    戰爭期間他在何寶廷那裏受了很多窩囊氣,賠了一車好話,又做了無數次的解釋,總算讓何寶廷相信了他的忠心赤膽。後來他就想自己真是賤的很,這輩子就讓這個貨給製住了!


    李世堯在地板上睡了七天,第八天夜裏他回歸床上。想要抱抱何寶廷,結果挨了個嘴巴。


    這讓他鬆了口氣——不怕何寶廷打人罵人,就怕他陰沉沉的若有所思。


    第九天早上,戰爭全麵結束。參戰雙方全都灰頭土臉、元氣大傷。


    何家恢複太平,阿拉坦不必再領著一幫孩子天天下山避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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