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秒恭喜聲和歡鬧聲如海浪湧動,下一秒耳朵裏就沒聲音了,像聾了一樣歪膩不爽。蘭生伸手撩幔想往外瞧,誰知正好和泫賽對上眼。


    “別露臉。”刀刻的五官不冷卻硬酷,弟弟身材高大,他也很不差,騎在馬上不比坐鳳輦的她矮多少。


    蘭生卻道,“不看嫁衣誰會當我新娘子?”一沒鳳冠,二沒紅蓋。


    說話的當兒就看清了街上情形,不禁蹙眉。街雖寬,但兩旁屋子多破爛髒汙。官兵別刀立槍分開了路,他們身後人擠人,沒幾張幹淨臉,沒幾件幹淨衣服。春冬交替,這日寒氣不重,那些人多數穿了棉衣卻一點暖和的麵色也無,白著眼珠子看迎親的隊伍,亦有難錯漏的怨恨。有孩子童言揚歡喜,卻立刻被大人捂住了嘴,轉而大哭。一個哭,兩個哭,小孩子的哭聲最易傳遠,將大紅喜氣衝得一幹二淨。但人們隻是望著,冷冷望著,怨恨中有絕望,絕望中有悲憤。


    蘭生心中一凜。大榮貧富差異太大,早就見過不少窮苦人,要數最窮,大概是鴉場,但他們至少還有生願。然而這些人神情充滿了絕望,絕望了就沒了恐懼,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可是,即便冤到能使六月飛雪,她這時是一定要自保的。


    官兵們厲喝,一片找死啊欠揍啊的罵聲。


    泫賽目光沉無底,抿硬著薄唇,隻盯隊伍行進。護街是都府衙門的人,他的職責是保證新娘安全進宮,即便這條街的情形十分詭異,沒出事前他不會大驚小怪。


    尤水也奇,“不像城裏人。”


    金薇終於放下架子往外看,立刻憂心,小聲問泫賽,“哪裏又遭了災麽?我怎不知城裏多了這麽些苦民?”她每月施粥濟貧,對帝都貧民的數量心中有大概。


    “我也才看到。”泫賽簡答。


    “手裏的符落在街上才能有飯吃,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一個個當耳旁風啊!再哭——著臉,就揍——你們!”一個小吏模樣的人叉腰大喝,避開不吉利字眼。


    朝喜嫁隊伍投福符是大榮特有的風俗,不落地的符越多,新娘能聚越多的福氣,而投中者也能開運。不過皇族迎親就不同了。天子之家高高在上,仙神落凡治理人間,所以福符不能投高,卻必須落街,由隊伍踩過去,表示是百姓沾天家喜氣。


    蘭生看來是防範措施,怕人扔臭雞蛋,或者暗器。


    啪!一個三角符包從跳進紅幔,落在蘭生腳邊。她還沒驚,符包接二連三投入,轉眼落了腳邊裙邊一層。


    泫賽睜寒,喝道,“不準投符!”


    他的話其實不威嚇,但語氣威嚇,加上手下上百都軍衛同時拔刀,喜樂停了,隊伍停了,弄出人人大氣不敢出的可怕寂靜。


    負責這條“街容”的小吏連忙跑來,戰戰兢兢道,“世子殿下,是這群刁民太難教,三令五申也不聽。您等等,下官這就教訓他們!”說罷,跳腳問他帶的兵是誰投的。


    金薇對泫賽說,“算了。”


    這麽兩個字的工夫,一個八九歲大的男孩子被官兵拎了出來。細胳膊細腿瘦黃臉,離鳳輦又遠,哪有臂力或眼力投得中,一看就知隨便抓人替自己擋倒黴。


    娃子拚命掙紮又喊娘,一個婦人讓官兵架著動彈不得,隻能哭驚了天地。


    小吏殺雞儆猴,泫賽明冷暗察,趁這通混亂,眼睛緊找真正的投符人。雖然隻是投符,這種行為已無視王法,且蓄意挑釁,是有心謀亂。所以他就算知道小吏拿人充數,金薇還特意說算了,卻不能兼顧。


    蘭生也沒動,外麵紛攘,不影響她發現端倪。雖然不允百姓投符,車輦裏卻用不少玄清觀的保康符作裝飾,一比就察覺符紙的顏色不同。符紙上還有一條折痕,似乎借助彈弓類的工具加速加力。


    孩子的哭聲裏帶了第一次慘呼。


    金薇起身走到紅幔外,道聲住手。作用即起,有人喊天女大人,於是成了聲聲喚,讓這條死沉的寒街似乎起些微熱切。但她天生清冷,對這點熱切沒回應,隻道別為難一個孩子。


    小吏乖張,說小混混裝可憐,教訓一下而已,壓根不阻止手下,要打第二棍。這麽小的孩子,這麽凶神惡煞的棍子,挨一記就喊不了疼了,再來一棍會丟小命。


    尤水與金薇雖默契十足,人也騰起半空,但她不夠快。


    孩子的母親撕心裂肺瘋喊,人們的絕望要爆成怒殺意,自以為能鎮得住場麵的小吏得意洋洋,那根愚蠢不知後果的棍子落下,怒潮之後暗湧的心機將要得逞,千鈞一發——


    施暴者突然揉眼,且一睜就入沙,還刺臉,弄得他以為有蟲子,丟下棍子捂臉躲。


    “大喜的日子出人命,給六殿下添晦氣,誰這麽別有居心,不怕惹怒天子,不怕掉腦袋,我實在想瞧一瞧。”蘭生的聲音穿出紅幔,悠悠地,瞧好地,時間充分充足。


    小吏不怕金薇的冷清,卻對蘭生的話慌張,連忙跪到鳳輦前,“下官絕無惡意,隻是小子不懂規矩,帶頭投符。也不知會不會換成不幹淨的東西,怕六皇子妃受驚,稍稍嚇唬一下而已。”


    “確實不是玄清觀的符,吉利話,很喜氣。我來念一張——願六皇子長福康好。”帶著喜意的語調,蘭生喊聲金薇妹妹,從幔中遞出一張紙,“幫我念給大家聽聽。”


    金薇看一眼,麵容清美如常,但念,“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小吏脫口說道,“真這麽寫的話,能否讓下官過過目?”


    金薇柳眉冷豎,“不這麽寫該如何寫?莫非如我姐姐所說,你別有居心,故意挑撥是非。”


    “妹妹不用生氣,給他看看就是。”蘭生聽得分明,“不過他既知換符又似篤定無好話,看過之後,主謀同謀或串謀之嫌也算坐實了。賽殿下,我說得對不對?”


    泫賽將目光從人群之後調轉過來。風兒舒緩,輕輕掀動簾幔,他看到那對飛起而慧黠的鳳眸,峰眉一挑,道聲不錯。


    小吏開始哆嗦,心道自己不過奉命煽風,想壞了衝喜吉運害人的卻不是他,為此成主謀同謀串謀豈不是冤枉死,因此忙說不看了。


    “不看了就別擋路。”蘭生的聲音陡然沉冷,“趕緊送孩子就醫,若出人命,唯你是問,我可是記著你了,會追著平郡王問的。”


    小吏不敢再有半點壞心思,囑咐手下帶母子倆找大夫去,低頭哈腰讓到路邊。


    蘭生又高聲道,“想投符沾喜也好,想落符沾喜也好,各位可隨心所願。天無常人有情,我代殿下感謝大家心意。明日天女聖女兩位妹妹到此街設飯鋪送米袋,就當請各位喝喜酒。”


    一枯瘦老者拉著小孫女跪下磕頭,“有仁心必有慈報,謝娘娘千恩,謝天女千恩。”


    蘭生給了這些人生願,哪怕隻是一時的,眾人紛紛跪下街去,高呼娘娘千恩天女千恩。符灑若金,喜樂再起,隊伍重新向前行進。


    金薇入輦,一紙包正拋拍她裙上,但力道與之前已截然不同,打開看卻皺眉,“仍是罵話,真不明白你為何還允他們投?”


    這些包成三角的假符紙壓根不是吉利話,而是罵皇帝昏庸天子無道,朝廷朽爛臭不可聞,又咒六皇子早死,六皇子妃活該守寡,無子養老,無女貼心,等等,等等。


    “投紙包已算手下留情,又不是投石頭,可見這些人還沒有膽大包天到要殺人的程度。如果這點忿怒都不讓他們發泄,今後定然一發不可收拾。”蘭生拿起剛落進來的紙包,“看,這會兒就有真的保康符投進來了。”


    金薇一瞧,果然如此,而且漸漸保康符越來越多,再找不出一個假的來。她不禁望著蘭生發呆,換了自己,做不到如此從容,還安定了人心。她,隻會清冷避過,可能連那個孩子也救不下。


    感覺金薇盯著自己,蘭生暫不理,鋪開一方絲帕,將假符挑出,然後才道,“有空佩服我,不如幫我找假符。”


    金薇回神,“誰佩服你?讓別人做好事,自己攬千恩,皮厚之極。”


    “你可以不做這件好事。”蘭生聳聳肩。


    她不做,失信的就是她和玉蕊。金薇哼了哼,放下那時問這時,“找出來要幹嗎?”


    “做成簾子,掛在你未來姐夫的寢屋裏。”室內裝修也是蘭生的強項。


    “……”金薇從不知自己也有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的時候。


    “你可能不了解六殿下,他不是一般人,保康祈福進不了他的耳。不如這些咒罵,天天指戳著他脊梁骨,夜夜晃在他夢裏,他一定很快就會活蹦亂跳起來砍人出氣了。”就像有人弄一麵警世言的牆,提醒自己該當個好人一樣。


    “我不知道六皇子是否不一般,但你肯定不是一般人。”當簾子掛?怎麽想得出來!金薇發現自己也有點被人帶壞,居然覺得好笑。


    蘭生這麽忙活地進了皇宮,收集到一張簾子的罵份,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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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第一更。(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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