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已經是冬天了。


    夜空飄著霏霏小雪,霓虹燈的光芒折射出濃重的水汽。空氣潮濕陰冷,地麵上有點滑,零星晚歸的行人都把脖子縮在衣領裏,袖著手快步走開。


    我找到儲智憫之祭的時候,他穿著黑色立領大衣,蒼白的手撐著一把黑色的傘,傘下除了他,還走著一個年輕美麗、笑容溫柔的姑娘。


    他波瀾不驚的看我一眼,把傘遞給那姑娘:“抱歉了美儀,有朋友來找我,你先回家吧。”


    那姑娘友善的對我笑了笑,又細細的幫儲智組長把衣領撫平:“那你會回家吃晚飯嗎?”


    儲智組長沒有回答。


    “記得早點回來哦。”姑娘雖然不明所以,但是仍然溫柔的揮了揮手,轉身漸漸走遠。


    女人纖細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轉角馬路的盡頭,儲智組長收回目光,不知道什麽時候遠處出現幾道黑影,他們黑色的大氅在雪中翻飛,像極了淩空而下的死神。


    那是屍體處理組的維序者。


    這個世界上除了死神之外,和死亡打交道最多的人。


    “於是今天我們將失去一個同伴了。”一個帶著低啞笑意的詭異聲音從兜帽下傳來。


    “所以……這就是傳說中的最強維序者之戰嗎?”


    “不管結果如何我們都不會插手,預先向失敗者道別了喲。”


    “應該說是不管結果如何,我們都將收割一具珍貴的屍體……”


    低低的笑聲此起彼伏,然後漸漸消失在了悉悉索索的雪落聲裏。


    儲智從大衣口袋裏抽出黑色龍皮手套戴上。那是他在維序者部隊就經常用的一副,據說加持了世上最強的治愈術。因為解剖屍體時經常會有不明病毒湧出,有時屍體炸了還有可能會咬你一口,他這副龍皮手套隨身戴了很多年。


    還有一種說法是,儲智組長喜歡金係攻擊術,但儲智一族畢竟類人,皮膚非常柔軟脆弱,一副加注了防禦術的手套可以防止他在發大招時割傷自己的手。


    不管怎麽說,他確實是認真起來了。有了這個認知的時候我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來。


    “沒想到最後是你來追殺我……看樣子他們是想扶持你為下一任屍體處理組組長了。”


    “抱歉,我也隻是奉命行事。”


    “沒關係,誰生誰死還說不定呢。”


    儲智組長淡淡笑了一下,麵對著我站在那裏,閉上了眼睛。


    “我不會給你攝魂的機會的。”


    我一愣,就隻見他閉著眼睛閃電般衝了過來!


    雪氣刹那間淩厲如刀鋒一般割破皮膚,我堪堪避開幾步,儲智組長卻像是“看”到了我的動作一樣,緊接著一道火龍衝到眼前。他動作實在太快,我沒法避開,刹那間被燎傷了發梢。


    其實不論格鬥還是法術,跟儲智憫之祭比起來,我都有點勉強。儲智一族雖然號稱“類人”,但是畢竟跟人類有區別,魔界生存的他們體質要比人類好很多。同樣剛出生的嬰兒,人類孩子一天不吃奶就有可能餓死,儲智一族的孩子能餓上一個星期。


    我退後半步,拔出短刀,當的一聲金石交激,死死抵住了儲智的劍鋒。所有攻勢都隻是一觸即分,隻聽叮叮幾聲仿佛驟雨一般的交響,我和儲智組長同時向後飛躍,同時點地一蹬,去勢絕而複起。


    我跟很多人交過手,儲智組長算是非常特殊的一位。我們都熟悉屍體處理組的內部秘傳法術,都有著人類的體型和活動方式,都對生僻古老的術式頗有研究。我就像是在對著鏡子攻擊自己一樣,很多攻擊都沒有效果,完全是徒勞。


    要知道這其實已經挺可怕的了,儲智組長可是閉著眼睛呢。如果他不忌憚攝魂術的話,可能我已經成為第二個藏惟了。


    攝魂術這個東西,就像儲智一族的無限量信息copy一樣,屬於戰場上的作弊器,網遊當中的外掛。隻要對手不是毒龍那樣過於牛逼的boss,基本上攝魂術就等同於絕對秒殺。


    但是攝魂術也有它的缺點,比方說,很多攝魂術必須靠瞳術來發動,如果對方不看你眼睛,那你就一點辦法也沒有。所以有些牛逼人士研究出了對抗攝魂術的辦法,就是蒙住眼睛,靠氣息來感知敵人的方位,靠空氣的流動來感知敵人出了什麽大招。


    儲智組長的牛逼程度毋庸置疑。我不知道他是用什麽辦法來感知我的方位,哪怕我稍微抬一下手,他都能立刻分辨出我想幹什麽。


    北風漸漸狂急,灰蒙蒙的飛雪中,十幾道維序者的黑影一閃即過。一個聲音斷斷續續的隨風傳來:“還沒有結果啊……”


    儲智組長頭也不回,直接一道炎龍呼嘯而過,爆炸的光亮幾乎灼傷視網膜。那個維序者一聲沒吭,直接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那光線實在是太亮,我忍不住稍微閉了一下眼睛。就在那電光火石的刹那間一道刀鋒破風而來,刹那間我心肺一涼,猛地睜眼,一把長劍從我小腹處橫貫而過,儲智組長深碧色的眼睛冷冷的盯著我:“既然我不得不睜眼的話,那麽就讓你閉眼好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口血嗆出來,緊接著他一口氣深深吸進去:“——炎金鳳凰!”


    炎熱高達上千度的碎金鳳凰刹那間從他唇齒間飛衝出來,就好像有個人突然在我眼前打開了探照燈一樣。我隻覺得視網膜一陣刺痛緊接著一片漆黑,這個時候頭腦竟然還非常的清醒,第一個念頭就是:“不好,他肯定要上大招!”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我隻覺得自己從來沒退得這麽快過。溫度是這麽高,帶著火星的金屬翅膀幾乎是貼著我鼻子不斷逼近,稍微遲一步我就會被整個吞進金屬鳳凰肚子裏去了。


    這個時候已經是千鈞一發,但我思維竟然奇跡般的無比清醒,竟然還有空想:他要是今晚回家吃晚飯,我就一輩子都沒法再吃飯了。


    ……所以晚飯隻有一人份嗎?


    ……所以這個時候還有心思吐槽的自己其實也非常值得吐槽不是嗎?!


    我猛地翻身向前飛撲,果然不出所料,在碎金鳳凰步步緊逼的同時,儲智已經亮出了劍鋒,不聲不響的在我身後等待著。


    我深深吸氣,一縷冰涼的北風混合著雪氣灌注到肺間,迅速加注冰雪術式聚集到喉嚨:


    “——水龍膽!”


    ●風越發淒厲,遠去的雪花飄搖直上,卷入深沉漆黑的夜空。


    “那麽我們到底能得到攝魂術的眼睛?還是得到儲智的頭腦呢?”


    “不管結果如何,今天我們都必須帶走你們當中一人的屍體……”


    “到底誰的死亡,會被我們收割呢?”


    我滿臉是血,眼眶幾乎撕裂開來——


    攝魂!


    發動攝魂術時刹那間的負擔幾乎使我瞬間致盲,腦海裏一片空白。


    那幾秒間的記憶仿佛雷電在天空中閃瞬即逝。


    我不記得在千鈞一發之際我們過了多少大招,巨大的能量碰撞使得馬路的基石都碎裂開來,在劇烈的震撼裏化作齏粉。


    火流和雷電撕咬在一起,土石和水龍發出地動山搖的咆哮聲。我們腳下的地麵在顫抖,空氣中彌漫著閃電呲啦的流動。烈火燃燒著的獠牙凶狠猛烈,擇人而噬。


    血光衝天,將那一切都靜止。


    我腹部被儲智的手掌完全貫穿透背而出,同一時間他被迫抬起頭,直直的對上了我的眼睛。


    我們無比靠近的對視著,風呼嘯著從我們中間穿過,帶走冰涼的鮮血的氣息。我可以看見他淺碧色的眼睛和平靜仿佛深湖一般的瞳孔,深深的寂滅的顏色,就好像已經死過了千年。


    攝魂成功。


    儲智憫之祭踉蹌半步,半跪在地。


    我捂著小腹,靠在馬路邊上的電線杆下。血從創口處噴湧出來,迅速濡濕了黑袍,順著衣擺流到雪地裏,就仿佛一縷汩汩流動的小溪。


    雪沒有停。大量雪花被交戰時充滿熱力的能量融化成水,風一吹就拂起鐵腥的氣息。寒冷漸漸從皮膚滲透進四肢百骸,我低下頭,看到在雪地上踉蹌站起的儲智組長。


    “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你。”我低聲道,“為什麽要叛逃?”


    儲智看向我,他額上的血順著鼻梁流淌下來,匯聚到下巴,風一吹就吹散了大顆的血滴。


    “為什麽啊……”他沙啞道,“因為想找到通往死亡的方向吧。”


    “什麽意思?”


    “歎息之壁被攻擊前一天,桀嶼來找我,說他的願望是統一整個魔界,為此殺害再多的人都在所不惜。他問我願不願意跟隨他,我當然拒絕了。”


    “……”


    “但是,我卻就此找到了可以犧牲的理由。”


    “……理由?”


    儲智組長不再回答我。他半跪在雪地中,血流得是那樣多,以至於我刹那間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已經死了。


    我踉蹌著爬起來,想給他最後的一擊。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憫之祭極度低啞虛弱的聲音突然在風中響起:“你知道他們為什麽派你來……來殺我嗎?”


    “為什麽?”


    “殺了儲智一族的人,就可以得到這個族人的力量。這是我們一族的特質,也是桀嶼殘殺所有族人的原因。”


    我走到憫之祭麵前,艱難地撿起短刀。我要給他最致命的一擊,必須精確穿心而過,確保他沒有再次複活的可能。


    誰知道就在我舉刀刺向他心髒的瞬間,理論上應該已經被攝魂術控製、絕對沒有反抗之力的儲智憫之祭突然抬手,啪的一聲穩穩抓住了刀刃,緊接著把我整個人都給扔了出去!


    砰的一聲重響!


    我咬牙從雪地上爬起來,隻見儲智憫之祭竟然踉蹌著站了起來:“抱歉易風,你不是可以取走我性命的人。”


    我心髒瞬間一沉,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儲智組長竟然縱身一躍跳上了電線杆頂,然後幾個縱躍,就這麽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他跳起來的時候我清楚聽見了他身體骨骼、血肉紛紛撕裂的聲音,大股大股的鮮血從半空中滴下,那是因為他強行掙開了攝魂術,他的精神和**都已經岌岌可危。


    理論上來說,攝魂術是不可掙脫的,否則立刻就會因為心力交瘁而死。


    會出現這個結果真的是我一時大意,但是儲智憫之祭不愧是我在維序者部隊見過的最強者,他最後一刻鎖爆發出來的力量,絕對已經淩駕於攝魂術之上!


    我拔腿就追!


    寒冷的北風從我耳邊呼嘯而過,儲智組長的速度非常快,可以說我從來就沒有見過有人空中移動速度這麽快過,連擅長飛行的魔界飛妖都望塵莫及。


    就算是在身體強盛的時候,這樣的速度也足夠撕裂他的肌肉和筋脈。


    我可以看到雪地上一路延伸的鮮血,顏色那樣悲壯慘烈,就仿佛開往地獄的彼岸花。我不知道他要到哪裏去,也猜不出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值得他耗盡最後一點點力量,也一定要在閉眼之前完成。


    是怎樣的事情呢?


    比生命還重要?


    比一切都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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