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克雷這個人,通常他問話的時候,其實都不需要別人做出回答。


    他隻是在宣布“接下來我打算這麽做,沒有人能阻止我”而已。


    時空隧道在亞當的操縱下停滯了,我們所處的一小塊封閉空間完全隔音,這個地方既不屬於人界也不屬於魔界,是時空交錯的一個奇點。


    奇點是什麽概念?我以前看過的一本物理書上說,黑洞其實就是宇宙中質量無限大的奇點。


    我自動理解為,我現在就處在一個無比危險的宇宙黑洞中。黑洞裏有一隻活了幾百年的僵屍,喜歡吃翼龍和烤鳳凰,愛好是玩愛死愛慕成人遊戲。


    亞當·克雷尖利的獠牙貼在我耳朵邊上,然後順著頭發一點一點往下。我可以看見他肌肉粗壯的脖頸青筋暴出,就像生化危機裏的喪屍一樣可怖。如果我動作夠快的話,應該可以在他做出更過分的事情來之前就擰斷他的脖子。但是以往的經驗告訴我,亞當·克雷不論速度還是力量都比我牛逼十倍。


    他滿意的哼哼兩聲,一隻手插|進我左前額的頭發裏,一隻手去解我鬥篷的係絆。維序者隻穿那種黑色的兜帽鬥篷,全身覆蓋得嚴嚴實實,不同小組的成員黑袍上有不同顏色的花紋。別人在袍子裏真不真空我不知道,我裏邊一定得有正常衣服,否則黑袍的布料不排汗,憋得我難受。


    我衣服已經破碎得差不多了,亞當·克雷輕而易舉就撕開外袍,把領子扯了下來。


    “人類的身體真瘦真軟。”亞當下了這樣的評語,“我以為強悍到你這種地步,皮膚什麽的都應該很堅硬才對。”


    “……”


    “照這樣說來,人類應該生活得非常小心對吧?皮膚稍微劃一下就破了,血管稍微刺一下就斷了,心髒、大腦、腹腔都柔軟虛弱沒有防備,弄一弄就死。哦,你們的血液還非常有限,據說缺血之後人會昏迷,昏迷長了也會死,簡直比豆腐還要脆弱嘛……啊等等,易風,你不會在床上稍微激烈一下就死了吧?”


    “………………”


    “唔,我會小心的。”亞當勉為其難的笑著,但我分明從他眼睛裏看到了更加亢奮的光芒,“放心吧親愛的,我不會讓你死掉的。”


    他抓住我衣襟一輕輕撕,呲啦一聲,襯衣碎成幾片破布,我半個上身都露了出來。


    亞當帶著笑容低下頭,神情居高臨下,冷酷而亢奮。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猛然一頓,問:“——你怎麽會有這個東西?”


    我指指右邊肩膀,示意他看那個朱紅色刺青。


    當初刺下去的時候就非常非常痛,染料顏色極其深重,我估摸著到死都未必能弄掉。


    但刺青本身卻非常好看,朱紅如血,方方正正,是一個清晰的“視”字。


    視、聽、嗅、味、觸,神之五感。


    替神承擔痛苦的人。


    神分很多種,不僅僅象征正義、祝福和美好,凶神也是有很多位的。隻不過隨著人類的進化和兩界的分裂,神也成了上古神話中虛無飄渺的傳說,漸漸消失在了人類的記憶裏。


    不管是什麽樣的神,在享受尊榮和供奉的同時,都有著承擔痛苦的責任和義務。為了逃避這一點,神選擇和自己相親相近的人類,代替自己承擔痛苦和悲傷。


    神的痛苦分為五種,視之苦,聽之苦,嗅之苦,味之苦,以及感知之苦。這五種痛苦被均等分到人類身上,並在他們身上留下印記,使他們通過神的眼睛看,通過神的耳朵聽,通過神的鼻子嗅,通過神的唇舌說,通過神的手去感知。


    這樣的人被釘在無邊的痛苦的神柱上,隻能承受卻不能逃脫。痛苦和悲傷是神賜給他們的無上榮光,被認為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循環往複,到死為止。


    亞當·克雷表情僵冷,半晌才喃喃著道:“……原來如此……我說你怎麽能用攝魂術……”


    繼承神之視力的人,神通過他的眼睛看世界上一切分離和痛苦,同時賜予對方使用瞳術的能力。我通常習慣使用的攝魂術是瞳術的一種,普遍認為兩者是相同的東西,實際上瞳術發揮到極致,比攝魂術要逆天得多,人類身體很難承受那種負荷。


    周圍靜寂無聲,不知什麽時候時空隧道再次開始流動,變幻的光芒在黑暗裏仿佛長河。


    亞當沉默很久,問:“天山共有十二神,賜予你瞳術的是哪位神祇?”


    “……我不知道。”


    他還想說什麽,這個時候時空隧道走到了盡頭,一片白光向我們襲來,緊接著我們的腳觸到了堅實的地麵,維序者部隊總部那灰黑色連綿一片的建築出現在我們眼前,陰霾無雲的天空之下,非常的壯觀巍峨。


    亞當淡淡道:“我曾經想過你一個人類怎能成為維序者,現在大概猜到為什麽了。”


    我默不作聲,目送他轉身離開。


    亞當大人,其實你還有很多不知道的東西,但你也沒有必要知道。


    總有些秘密,連天山神祇也不願再向人提起。


    我在總部醫療組裏呆了半個月。


    我必須整天泡在加注法術和藥物的溫泉裏,不然有可能骨骼長好了,力量卻從此無法恢複,那就真成了廢人一個。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是不會讓失去力量的維序者安全退出的,他們通常被派遣一個不可能完成的艱巨任務,然後被迫殉職。


    總部建築群呈一個巨大的橢圓形,一頭是歎息之壁和青銅大門,以及兩座高達九十九丈的塔樓。除了歎息之壁之外,大門和塔樓都被毒龍撞毀了,留下三座巨大的青銅山堆,後來被稱作三大荒墟。


    橢圓的一側是各個小組的建築,有些在地麵上,有些在地麵下,還有些在水中。據說有些建築建立在虛空之上,那已經超出了我作為一個人類的想象範疇,大概是傳說中海市蜃樓、空中樓閣一類的東西吧。


    橢圓的另一側是宿舍、病院、荒地等非重要建築,比較靠後的地方有一大片墓園。維序者是不留屍體的,那些棺材裏全是殉職者生前穿過的黑色鬥篷,墓碑上簡單雕刻著墓主的種族,籍貫,生卒年,死亡原因。我曾經去墓園散步,有些墓碑上的生卒年已經超過了我對時間的認知,也許跟恐龍是同一時代吧。


    橢圓的另一頭,也就是整個總部縱深最深的地方,是用於保護結界、刻錄法度、製造迷陣的石碑林,是這片土地最荒涼的地區。研發組經常在這裏做各種危險的s級試驗,所以即使在那附近看到裸奔的亞當·克雷,也完全不值得驚訝。


    我從進入維序者部隊開始起,就沒在總部呆過幾天。沒哪個正常人會喜歡這裏陰冷潮濕、總是夾雜著血腥味的風,荒涼岑寂的天空,還有那過分安靜的一切。


    浸泡在泉水中的半個月,是我在維序者部隊呆過最長的一段時間。我想我在人界的工作一定丟掉了,從此以後我靠什麽生活呢?


    天色漸漸晚了,我從泉水中起身披好浴衣,剛走出溫泉之門,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走廊那頭傳來。幾個醫療組成員抬著擔架匆匆跑過去,擔架上一路滴著血,就像在地麵上匯聚起一縷血紅的小溪。


    擔架上躺著一個非常年輕的人類少年,黑發白膚,眉目相當俊麗,代表維序者製服黑袍上花紋呈深紅色鎖鏈狀。那是追緝組的標誌。


    追緝組隻有一個人類,是現年十七歲的組長藏惟。


    藏惟有兩點非常出眾,一是他牛叉,二是他冷血。


    他可能是有史以來在維序者部隊混得最好的人類,要知道追緝組組長的位置非同小可,亞當·克雷當年就是從追緝組混上來的。藏惟這個人平時不好動手,麵相淡淡的,非常的克己守禮,從來不主動和人爭論或挑起事端;甚至有時候他還非常退讓,以沉默來結束爭端。如果他是個普通人類高中生的話,一定是優秀冷淡的學生會會長類型。


    但是,從來沒有人敢惹藏惟發怒。


    藏惟殺人非常快,基本都是秒滅,上一秒人還在說話,下一秒頭顱已經飛到了十步以外。他在戰場上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殺到最後刀刃全部開卷,他麵不改色的把刀一扔,直接用五指抓出敵人的心髒,擠碎,丟開,再殺下一人。


    有什麽任務值得追緝組組長親自出手,還能重傷至此呢?


    擔架急速馳過,藏惟胸前黑袍大開,左胸部位整個裂了個大洞,甚至看得見心髒怦怦跳動。他大概已經被血嗆住了,冷俊的五官全都扭曲起來,痛苦不堪,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誰能把藏惟傷成這樣呢?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目送著擔架漸漸遠去,一個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藏惟組長奉命去追捕叛逃維序者儲智,結果不幸的,失敗了。”


    我回過頭,凱西站在門邊,高高挑起眉毛。


    我繞開他一圈,去房間鎖櫃拿寄存的衣服。


    “喂!”凱西不滿了,“你習慣性當我不存在嗎?”


    “對。”


    “……你對時事新聞就沒一點關心嗎?好歹儲智是你們屍體處理組組長吧,你真的一點興趣也沒有?”


    “……”相信我,如果你對凱西的話表現出興趣,他就一定會借故賣關子,故意說一半留一半,讓你心癢難忍又得不到解脫,這樣他就覺得很快樂很有成就感。如果你壓根就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就會纏著你不停的說,說到你反胃為止。


    果然凱西翻了個白眼:“真拿你沒辦法……儲智組長在魔物來襲的那一天跟骷髏龍一起自爆同歸於盡,當時我們都以為他屍骨無存,誰知道後來發現他根本沒死。他把骷髏龍解決掉,然後自己藏了起來,等後來形勢混亂的時候逃回了人界。現在高層已經對他發出追殺令了,屍體處理組組長的位置也差不多該換人了吧。”


    怪不得儲智那天死得這麽痛快,我突然很感動,看來維序者部隊裏缺乏職業犧牲精神的不僅僅是我一人,儲智組長你果然好樣的!


    但是你叛逃的時候怎麽就忘了帶上我呢?我可以掩護你一起跑啊!


    “不提那個了,我找你有事。”凱西走上前來,變魔術一樣從身後拿出紙包。


    我條件反射性退後半步。按凱西的性格看來,他突然掏出一把炭疽病毒潑我臉上都毫不奇怪啊!


    “宜蘭草蛋糕~”凱西微笑著把手一伸,果然紙包上靜靜躺著一塊咖啡色蛋糕,散發出濃鬱甜美的香氣。


    “——我的生日前天過過了,這是特地給你留下來的一塊。其實我以前真的很喜歡吃宜蘭草籽,這種草滅絕過後,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吃過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視覺有誤,凱西臉上竟然有一層不好意思的紅暈:“易風,謝謝你幫我采來宜蘭草籽。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


    老實說,對凱西遞過來的東西,我警惕心是很強的。


    那種眼神讓人無法直接拒絕……我把蛋糕接過來,托在手裏,仔仔細細、上上下下、翻來覆去的端詳了很久很久,終於忍不住問:“……沒加料吧?”


    凱西臉色一變:“在你眼裏我是那種卑鄙無恥的小人?”


    臥槽你還不是小人?


    “你以為你是誰,值得我特地來下料?要你死還不簡單,我凱西什麽時候做過那種不上台麵的事情!”


    ……其實這話也沒錯,凱西雖然是小人,卻是個坦坦蕩蕩的小人——他每次要殺我的時候都表現得很明顯,生怕我不知道!


    “再說,就算我以前很想殺你,現在也……”凱西氣勢弱了弱,自嘲般歎了口氣,“不管你怎麽想,易風,從你第一次出現在維序者部隊的時候,我就……我就覺得你,非常不尋常。”


    我看著他。的確不尋常——別人都是自願成為維序者的,隻有我來得心不甘情不願,還天天想著要逃,天天怕死。人都是矛盾的集合體,我曾經嚐試過完完全全的平靜順和,順從於命運。但是我越這麽做,就越感受到那種無可奈何的矛盾和日複一日的悲哀。


    沒有一個維序者是像我這樣的。


    他們都找得到死亡的方向,唯獨我迷失在半路上。


    凱西輕輕把手放在我手背上,他的手修長有力,帶著常年拿刀薄薄的繭:“易風,謝謝你救我。”他的眼睛明亮,竟然有些類似於害羞的感覺,“那幾天我心裏很亂,後來聽說亞當大人在人界找到你,我真的……很高興。”


    我默然不語,最終點頭道:“謝謝。”


    凱西似乎很高興,也向我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我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反手輕輕把蛋糕丟進垃圾桶。


    《法則之書》中教導我們,一個人曾經加害過你一次,就有可能加害你無數次。你曾經懷疑過一個人一次,就必須對他保持警戒之心一輩子。


    《法則之書》還說,第一次姑且原諒他,第二次不妨寬容他。到第三次,就可以殺了他。


    凱西想要我的命早就不止三次了,我能原諒自己因為一時心軟舍命救他,卻不能原諒自己被他加害致死——愚蠢值簡直破表。


    我束起頭發,穿好裏衣,把黑袍披在外邊,領口寬鬆的敞著透氣。剛推開門就看見凱西站在走廊上,抱臂望向我,冷笑:“蛋糕的味道怎麽樣?”


    “……”


    “怎麽不說話了?”凱西走過來,惡狠狠問,“又開始用沉默表達輕蔑了?”


    “………………”


    有時候我覺得這幫人對我誤解非常大,沉默並不是因為輕蔑,而是槽點太多,吐無可吐啊。


    凱西的眼神極其凶暴,有些說不上來的憤怒和咬牙切齒。他的聲音也失去了以往的拿腔作勢,聽起來反而有些真切的意味。


    “既然都已經扔掉了就不妨實話告訴你吧,那蛋糕裏確實有料。”凱西湊到我耳邊,“非常極品並且罕見,沒被你吃下去實在是太可惜了。”


    “什麽玩意兒?”


    “猜猜看,”凱西低聲笑了一下,聲音低沉而充滿惡意,“——僅僅一滴就能讓你從會移動的萬年冰山變成世界上最饑渴的娼婦,你說那是什麽東西呢?”


    我一把推開凱西,力道之大讓他猝不及防的連連退去了好幾步,但是很快站直身體,高傲的揚起頭看向我。


    我認真說:“你真惡心。”


    他臉色一變,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我抓起毛巾開門走人。


    誰知道還沒走出去,門突然被推開了,亞當·克雷的頭探進來:“你們在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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