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小侯的風涼話譬如開水,我就是那死豬。偷雞摸狗要有背賊名的覺悟。我訕笑兩聲,伸手探探符卿書額頭:“還好沒起燒。喝了藥趕緊蒙頭睡覺,別再受著風。”


    轉身出門,雨已經住了,雲層縫裏還漏出一兩絲太陽光。我在院子裏隨便逛了一圈,心裏總像掏空了似的沒著落。如同剛搶完銀行,守著一麻袋的鈔票花不得也不敢花那種死到臨頭的空虛。房簷滴水砸在地上,忠叔打掃院子從我身邊過,問了聲王爺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王爺我此次南下,是公幹來的。昨晚上符小侯親自摸底工傷了,我豈能落在人後頭?趁著晴天好辦事。我喚了一聲小順,囑咐他去客棧把皇帝撥的大內高手喊幾個過來。


    幾個大內高手雖然長得一臉吃不飽的模樣,我對他們還是寄予極高的期望。“今天晚上跟本王去劉知府家探探,行動務須機密,若是漏出半點風聲,不要指望本王講情麵。”


    四個大內高手齊刷刷地低下頭:“屬下遵命!”有點意思,有前途!


    劉知府家雖然是知府衙門的公房,看得出花了不少工夫玩裝修。房簷下清一色六角挑穗琉璃瓦的燈籠,院子裏一陣陣的花香醉人。門縫窗紙裏透出來的燈火明亮,估計蠟燭的個子不會小了。而且,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間廂房全點著燈。我壓下嗓子:“劉知府家瞧模樣人口不少。”我旁邊的一個大內高手低聲道:“據屬下探察,徽州知府家有一位正房,八位如夫人,公子小姐各三個。”人口數字倒吉利。


    四個大內高手沒讓我失望,從知府家後門到內院一路的家丁一掌拍暈一個,順順當當進了內院。四個探子輕車熟路,引我到左手廂房前的假山石後頭隱著。左廂裏正熱火朝天,窗紙上一個昂首叉腰茶壺形狀的人影。


    “……明兒我就回娘家去,從今後大家各過各的!,去給我收拾衣裳,替二少爺也收拾上!大家一發散夥,老娘再跟你過是孫子!!”


    擇日不如撞日,光頭不如早禿。居然被老子瞧見後園起火的好戲。我往草地上一坐,假山後探出兩隻眼,摸著下巴隻管聽。瞧口氣那位是劉夫人。果然,底下就聽見低聲下氣的一句話,是劉知府的聲音:“夫人,有話好說。吵吵鬧鬧被底下人聽見不成體統……”


    劉夫人中氣甚足,開腔發聲連老子的耳朵都嗡嗡做響。“體統,你個老不修的還體統?兔寶寶的老子都做了,還體統!”


    劉知府的顫音打的不大均勻:“我的姑,仔細著人家聽見!哄不得上頭那位舒心,這烏紗帽與一大家的生死可都在人家手裏攥著。”


    “當日做了賊現下就別怕抓!自家下水別拖旁人。嬌兒豔兒,東西收拾好了沒?!明兒我就回娘家去,我們娘兒兩個與你再沒瓜葛。我把你個老不修的再弄些汙七八糟的下作東西回來!”


    屋子裏一陣乒乒乓乓,夾著劉知府的“哎呦呦”,一樣接一樣的物事越窗而出,劈裏啪啦破空而來。四個大內高手機敏伶俐,竄出假山晃了一晃,一個不剩撈了回來。我一件件湊著微光看:“鏡子,不要。梳子,丟了。瓶瓶罐罐茶杯茶盤……恩?”鏡子底下一個角,依稀是本冊子。我往袖子裏一揣,對四個大內高手揮揮手,“再看看有什麽中用的東西,帶了走路。”


    劉夫人估計要些時辰鬧騰。今天晚上先到此為止。


    回到蘇府,隻有小順小全還在門房裏等著。我不吃飯不涮澡先從袖子裏摸出那本冊子,燈底下一照,倒抽一口冷氣。藍墨封皮上四個字清楚明白——《花下寶鑒》。


    沒想到劉知府也是我輩中人。


    第二天早上雨又接著下,我起床吃飯,裴其宣坐在敞廳裏彎著眼問我:“昨晚上王爺夜探知府衙門,可有收獲沒有?”我哦哦了兩聲,符卿書轉了進來,劈頭也是一句:“昨晚上知府衙門裏可有收獲?”我說:“些許有點。”小順擺上買的稀粥燒餅,我四下看看:“少了個人罷,蘇公子呢?蘇公子怎麽沒過來?”


    小順端著一碗粥傻在桌邊,轉頭看小全,小全轉頭,看門旁的忠叔。忠叔看了看我,撲通跪在地上,哭了。“王爺,蘇公子他,他,他……”


    我皺起額頭:“蘇公子他怎麽了?”昨天中午吃飯還分明在。


    忠叔抹了一把眼睛:“蘇公子,他讓老奴轉告王爺……還,還讓老奴給王爺一封信,蘇公子他,他說~~”


    我擱下筷子,兩根指頭夾起忠叔手裏的信桌子上一扔:“隻告訴我,蘇公子,哪裏去了。”


    忠叔抬起頭,老淚縱橫:“蘇公子,他到城外山上的摩雲寺去,去……”


    屋簷的水砸在石階上。我閉上眼。


    蘇衍之,蘇公子,你又是哪裏想不開,好端端的要去做光頭。


    “房子東西,統統都不要了?”


    “蘇公子說,身外之物,隨它去罷。”


    身外之物隨它去罷。有錢人。


    我長歎一聲:“什麽時候走的,肯定有高伯,昨天下午?”


    忠叔點頭:“昨天下午,王爺去瞧小侯爺的時候。老奴不是隱瞞不報,是蘇公子他讓老奴到今天才說。老奴,老奴……”


    我截住忠叔的話頭:“摩雲寺怎麽走?”


    忠叔再抬頭,看我,張張嘴,終於吐出字來:“城外向西,天霧山。”


    我繞過忠叔,跨出門檻。小順在我身後顫著嗓子:“王,王爺,左右等天好了再說,下這麽大打不到轎子,這府上隻剩下一輛車昨天被蘇公子……”


    我走廊底下摸了一把油紙傘:“王爺我沒腿?!”


    走過馬棚我往裏看了一眼。老子早該練一練騎馬。


    雨下了兩天地也濕透了,一腳一軟一腳一陷。我大步流星在前麵走,小順小全和忠叔隔著兩三步扛著傘搖搖晃晃地跟。出了巷子轉過大街到了城邊。背後一陣馬蹄聲由遠及進。奔過我勒住馬頭。


    符卿書騎在馬上,看著我吐出兩個字:“上來。”


    關鍵時刻見人心。符小侯,夠意思!


    我扔掉傘翻身上馬,在符卿書背後坐穩。符小侯一抖韁繩,馬在雨中打了個噴嚏,撒開四個蹄子。


    老天還要湊個熱鬧,兩三道白光一閃,幾個悶雷響過,雨倒的越發緊。馬到雲霧山腳下。我同符卿書從頭發到腳跟水直直往下流。我貼著符卿書透濕的後背,給他提個醒兒:“我說符老弟,你可看清了前麵。萬一上山的時候打個滑,要麽一頭撞到樹上,你我哥倆今天就精彩了。”


    摩雲寺真他媽的會挑地方,偏偏蓋在山頂。馬跑到半山腰,再上的小路換成老子和符卿書牽著它一步一滑往上爬。符卿書念了兩句詩風雅“難得花前月下,一蓑煙雨知足。”我抹了一把臉:“聽就知道寫詩的人沒過過你我現在這種日子。”


    爬到老子兩腿打顫,摩雲寺終於到了。我一頭撞到門前拍了兩下。一個小沙彌探出一顆光頭來,看了看我與符卿書的落拓模樣,阿彌陀佛一聲:“二位施主是避雨的罷,快快進來。”我靠!有人爬到山頂來避雨麽!我一步跨進門檻:“不是避雨,找人的。”


    摩雲寺的住持老和尚我很欣賞。難得說話簡潔,辦事利落:“阿彌陀佛,施主找蘇居士是麽?他在後廂,兩位跟我來。”蘇居士,既然叫蘇居士,便是蘇公子還沒來得及剃頭轉正。我的心安安穩穩回到肚子裏。


    蘇公子拿著一卷經書從桌邊站起來,我果然沒什麽話好說。沒立場,沒資格,那點情分,你說有就有,說沒就沒。


    所以蘇公子水波不興地看我,我一言不發地看他。


    這就是某種傻x場麵的至境,兩兩相望,沒有話講。


    符卿書在蘇公子身邊揚起手,一記掌風向後頸。姿勢流暢優美動作利落幹脆。我向前一步伸手,接住蘇公子下倒的身子。對符小侯感激涕零地一笑:“好兄弟!”


    主持大師說:“阿彌陀佛。”


    我打橫抱起蘇公子,吃的少也有好處,輕便好運送。


    住持大師站在廟門口:“阿彌陀佛。”


    我對老和尚一齜牙:“大師,蘇居士我帶走了。”


    老和尚說:“阿彌陀佛,老衲隻是想問施主,一匹馬能馱三個人麽?”


    我騰不出手來摸鼻子,幹笑。


    住持大師也對我一笑:“蘇居士昨天的車在後院。”


    我無限感激地對老和尚咧嘴:“大師,好人。”


    心到之處便是靈山。老和尚送出門前托老子捎給蘇公子。下山果然比上山容易,馬拖著車一路小跑不到兩個時辰就進了城,到了蘇府。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又一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大風刮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大風刮過並收藏又一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