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都,“夜色”歌舞廳,二樓。


    戴著惡鬼麵的長發男人半倚著圍欄,看著玻璃外,樓下那個燈紅酒綠恍若隔世的地方。


    年輕男人手中的玻璃杯微微晃漾,折射開引人目眩的燈光,搭在多邊形的杯壁上的指尖白皙得仿佛透明,——若是不看那張令人觸目即驚的麵具,這個年輕的男子總會給人易碎的錯覺。


    ——以貌取人是這個世界上最不靠譜的事情之一——尤其是當你麵對的是一個變色龍一樣的、完全表裏不一的人……


    站在一旁的林向成暗自咬牙心想。


    就在這時,柳笙突然抬起手將杯中的酒液一飲而盡,拉合了窗簾轉身走到桌邊。


    停頓了片刻後他抬眼,看不到表情的麵具下眸光微冷:“你還站在這兒做什麽?”


    林向成無辜臉:“啊?”


    柳笙抬臂,指尖指向被窗簾遮住了的樓下:“……魚已經上鉤了,你還傻在這兒的意思是等我繼續給你們分隊加訓?”


    雖然看不見表情,但林向成還不至於連那話音裏快要掉出冰碴子來都感覺不到,應了一聲就轉身往樓下去了。


    柳笙一個人麵對著滿屋的清冷寂靜,輕若不聞地歎了一聲,他抬手撫著覆於臉的惡鬼麵具,記憶裏已經淡去的對話再一次回旋在耳邊——


    “凡兒,你要記得……為間者,不可有私/情,也不可存人性……”


    “師父……什麽算是私/情?什麽又算人性?”


    “……私/情與人性,當你可以把它們摒棄的時候,想哭時你反而要笑,愉悅時不見得色,遇親可作敵,弑近而不瞬目……直到最後你忘了到底是喜是憂,是親是敵……”


    “師父,可是凡兒若是做不到怎麽辦?凡兒怕痛,怕血,想哭時怎麽笑得出?若是師兄們站在凡兒麵前凡兒又怎麽作敵?若是——”


    “哪裏有那麽多‘若是’?!”


    “師父……”


    “……凡兒聽話……是師父失態了……師父也不是合格的間者,合格的間者都是無名而孤死,哪裏能教學生呢……失敗者卻想教出成功,荒謬……”


    柳笙望著鏡子裏麵的人,不知何時他已經無意識地摘下麵具來,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就在勾著唇角似笑非笑地睨著自己……


    “……半城湖柳伴笛笙……”他伸出食指,抵著鏡子裏那張臉的輪廓慢慢滑過,而後無聲地笑了,轉身覆上麵具,推門下樓去——


    他的麵具戴得太久,久得快要摘不下來了。


    正是騷亂狀態的一樓,隨著柳笙不疾不徐的腳步聲,竟是慢慢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用帶著或多或少的驚懼的目光注視著柳笙移步到場中間去。


    “……怎麽回事?”


    他的聲線裏聽不出喜怒。


    林向成手下的一個邀功似的往前蹭了幾步:“柳先生,這個人剛才被我逮著在歌舞廳裏賣大/煙呢——我把他抓個現行,他還不承認——!”


    猙獰的惡鬼麵沒有什麽表示,側轉向那個有些滄桑的中年男人:“卞都有卞都的規矩。這一條長街都姓封,封老板說見不得的東西,那就不能見得。……把他帶下去吧。”


    林向成點頭,給手下的人使了個眼色,便親自跟著將人往後門押去。


    柳笙掃了周圍一圈,亦是驚退了幾個想上來套近乎的,便也轉身離開了。


    是夜,柳笙的房門被敲響。


    片刻之後,門打開,隻著了一件長睡袍的年輕男人鬆散開墨色的發,臉上仍是扣著那副麵具。


    一想到麵具前後的巨大差距,林向成就有一種無語凝噎的感覺:“閻、閻王,那人不肯招,連認識李不為也不肯承認,隻說是誤會,是個硬骨頭……裏麵的刑具都用了個遍,也不敢太狠,怕鬧出人命來之前做的就都白搭了……”


    林向成隻顧得上自己抱怨,沒見著對麵那人麵具下的眸子在那句“刑具都用了個遍”時微微地顫栗了片刻,等到柳笙開口時,已然恢複了常態:“帶路吧,我去看看。”


    走進了那中年人被用刑的房間時,撲麵而來的就是一股子血腥氣,頂得柳笙眼睛都微微澀了。


    直到半晌後,他才看著那個身上不少血痕的中年人開口問了一句:“……有求死嗎?”


    被吊在半空的中年人身形一頓,似乎想要抬頭來看看來者,而房間裏沉默了一會兒才有人反應過來:“回柳先生的話,沒有過。”


    柳笙點頭,一雙褐色的眸子似古井不波:“不求死,那就是還不想死。連個怕死的你們都問不出話來……”


    話音到這兒就停下來了,卻已經足夠房間裏的幾個人包括林向成在內出了一身白毛汗。


    隻是柳笙似乎心情還不錯,並沒有揪著這件事追下去,隻開口吩咐人拿了些特殊的紙張來,又將那個中年男人解下了刑架,倒掛在用刑的椅子上,然後他便攏了攏衣襟,坐在另一具電椅上,平淡著目光讓人將泡進水裏的紙張拎出來,然後一張一張地貼覆在被傾斜著倒掛的中年男人的臉上。


    初時還算安靜,隻是隨著一張一張的黃紙加上去,中年男人綁在椅背上的腿腳已經挺不住地抽搐起來,連結識得很的刑用椅子也被他痛苦掙紮的動作帶著偏離了原本的位置,那被黃紙完全貼覆住的口鼻處劇烈地起伏著,痛苦的悶聲在房間裏低沉地回蕩。


    這時候屋子裏的林向成再看到那個淡定地坐在那兒的柳笙,再想起那張好看到可以讓人忽視性別的臉,隻覺得一股寒氣順著心口蔓延到全身來。


    柳笙柳閻王……林向成心想,可真沒對不起那句“蛇蠍美人”的古語。


    眼見著那人的掙紮有些無力下來,坐在電椅上的人擺了擺手,接過旁邊遞上來的茶盞:“揭了吧,緩過來再用。”


    屋裏不知道誰沒忍住倒抽了一口氣。


    柳笙眼都未抬,不輕不重:“怎麽,你們也想試試?”


    房間裏霎時安靜下來。


    倒掛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麵色慘白。


    “……繼續。”


    房裏的幾人互相看了幾眼,過了一會兒才有兩個人麵色微白地走出來。


    ——他們都是不少見血的,可是他們看著這位柳閻王把一條人命輕賤成草芥,卻還是會忍不住地心寒。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


    柳笙將一杯熱茶不瞬目地倒進了口中,露出來的眼眸裏帶著微冷的笑意掃過房裏的眾人,“明天,負責刑偵的人全部集合,從這兒開始。”


    他的指尖一落,指向中年人:“一天三次,練過一個月……”


    迎著包括林向成在內的眾人不可置信的目光,柳笙垂了眼簾淡淡一笑:“我五次,以身作則。”


    林向成情不自禁地往前踩了一步:“柳——”


    “——別讓我說第三遍——繼續。”


    柳笙將手裏的茶盞隨意地擲在地上,嘩啦一聲阻了所有人的言語。


    “……夠了。”


    正是房裏一片死寂的時候,門口響起了帶點無奈的聲音,一身黑色立領英挺清傲的男人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外,湛黑的眸子浸著清冷,最終還是落在電椅上端坐的柳笙身上:“……他是我的一位故交,放了他吧,笙。”


    柳笙動作一頓,眸子微微狹起來:“……”


    仍是林向成沒忍住,看著沉默的兩人急了眼:“老板,這是我們布線了幾個月才逮到的,怎麽能說放就放?我——”


    “……”


    封乾看了他一眼。


    林向成捂了嘴退回去。


    柳笙眼底情緒繁複,卻也未起身,揚了下巴不尊不禮地看向封乾:“……給我一個理由。”


    “……”


    封乾提步走進來,直到那緊閉著雙眼的中年人身旁停住,他垂眸看著中年人,聲線波瀾不起:“……沈公館的老管家,當年我去沈府拜望,他還在給沈家的小公子……做老師呢。”


    柳笙的身體在這一刹那,驟然僵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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