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凡回到將軍府的時候天已昏黑,前來迎的小廝說他的大哥在他的房間等著,已經待了一個時辰的模樣,問他還回不回房。


    進了將軍府便是進了那些人的眼線裏,再想躲開也是無用,上帝視角的沈凡自然知道這個道理,他心情不錯地擺了擺手便繼續往自己的寢臥走去,到了門外時心裏也生了一計。


    本準備抬手作禮卻轉為推門而入,惱怒之色溢於言表,又恰到好處地在屋裏那人望過來的時候摻入一絲錯愕——


    “大哥?”


    已經等了一個多時辰的沈知本來早就心生不耐,此時見到沈凡驚訝的表情卻覺得心裏舒緩了不少,好哥哥的慈祥麵孔順勢掛了起來:“凡兒這是怎麽了?”


    同樣是“大哥”,同樣是“凡兒”,這兩個不一樣的人說出來的時候帶給沈凡的感覺還真是天差地別,至少現在沈凡覺得自己就是一股惡心勁兒湧上來,所幸這個情緒還挺適合他這會兒表現出來——


    沈凡從袖子裏將軟玉猛然擲在地上:“——那二皇子楚歌!他今天竟敢趁酒後對我——……”


    羞於啟齒的表情和驟停的話音很好地替他完成了中心思想的傳達,至少沈凡看到本是端坐在那兒的沈知臉色變了。


    畢竟是就在昨日才對沈凡起了禽獸心思的人,沈知在這時候稱得上一點即通,再配上沈凡發揮不錯的演技,沈知此時絲毫覺不出自己與二皇子有詭異的不謀而合的“默契”,隻剩了滿腔的怒意——


    “怎麽?他竟敢對你無禮?!”


    他沈府的人,他沈知的弟弟,怎麽也輪不到楚歌先碰吧?!


    沈凡一副恨得咬牙切齒的模樣:“——大哥,我今後再也不要和那二皇子稱兄道弟了!他禽獸不如!——他今天竟然敢這麽對我,總有一天我定會要他追悔莫及的!”


    沈知現在還不至於被獸/性的一部分衝毀理智,眼見著原定計劃的前提與基礎——沈凡對二皇子的追隨與情義——就要被顛覆得徹底,忙接話想要挽回:“凡兒會不會是誤會了,二皇子應該不是那樣的人,也許他隻是喝醉了?”


    “不可能!”沈凡搖了搖頭,又是憤恨又是猶疑間,他忍不住咬住下唇,“他……他明明喊的就是我的名字……”


    說完他有些惱地垂了頭,須臾後又委屈地抬頭看了沈知一眼,湛黑的瞳子裏已經潤了水色:“……大哥,我今天被嚇壞了……”


    沈知敢對天發誓——長這麽大他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二弟露出這副模樣。他從來沒注意他二弟在長相上有這麽好的本錢,今晚要是換了他見著這模樣的二弟,再有幾杯酒壯膽,他估計自己也能撲上去。


    隻是沈知自然不會說出來,他有些心猿意馬地站起來,作勢去安慰沈凡,隻是動作還沒上身便被沈凡反射似的躲開。


    明明已經是弱冠之齡了的二弟回神後的手足無措,落進他的眼底偏就讓他看出了點可憐的模樣——


    “大哥對不起……我今晚實在是被嚇壞了……我可以先回去休息嗎?我累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好不好?”


    沈知覺得這會兒他要是還能說個“不好”就實在不算個男人,點了點頭溫柔地看了幾眼便轉身出去了。回去的時候甚至一邊走還一邊琢磨著,明天可以進宮與大皇子商量一下,他的二弟站到了他們這邊也不錯——能放一顆棋子埋在二皇子的身旁,說不定還能讓他沾些便宜……何樂而不為呢?


    那邊沈知樂嗬嗬地走了,這旁沈凡對著再無旁人的寢臥,表情動作一盡收斂,隻剩下淺勾著的嘴角和低聲的喃喃——


    “……這麽一場實力派的演出才值當5%……偏心眼的抖m和缺心眼的兄長,這沈府真是可惜了一個上好的‘戲台子’……”


    京城的另一方位,楚歌的車駕回了自己的府邸時,已經是月上中天的時辰了。


    帳子裏楚歌閉目歇著,眉尖微蹙,卻仍覺得眼前拂不開今天晚上那個讓他魂牽夢縈了一夜的人的模樣。


    從那人離開他的禁錮之後他就開始後悔,心房裏像是缺了一塊兒怎麽都填不滿,某種情緒在心底叫囂著讓他幾乎忍不住要下令將那人從將軍府強行帶回來……


    ——他可從來沒有這麽失控過。


    要不是他身邊帶著的老醫工給他排查了一遍吃食用香和身體,都沒什麽異常,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是被那人下了毒或蠱了。


    “殿下,您直接回寢臥嗎?”


    車駕停住,外麵有人伏了身子問道。


    “去側居,傳林康過去見我。”


    “是,殿下。”


    “我交代給你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


    茗香氤氳的側廳裏,楚歌拈起一隻砂杯放在手心,狀似隨意地把玩。


    “回殿下,一切就緒。”與他相距一張楠木桌案之處,黑色衣衫的男人垂頭恭敬道,“隻是……”


    楚歌抬起頭來,瞥了他一眼,視線又落回去,“怎麽了。”


    林康做了一禮:“隻是屬下愚鈍,不明白殿下既然不爭儲位,何必要卷進京城這攤渾水裏?何況以殿下的軍功與勢力,就算是要爭,也不憚任何人插手,又為何要勞心勞力為四皇子鋪路?”


    “不爭……”楚歌卻兀然笑了,“不爭,也要有不爭的實力。在這朝中,隻有你知道我有軍功?……還是你真以為大皇子是與我兄友弟恭?”他頓了頓,視線往窗外混沌了一切的黑暗裏散去,“我是想抽身不理,可有人不給我這個機會啊……”


    前世他何嚐不是那麽天真呢?


    他以為自己已經擺明了立場,甚至遠離京城以示不參與奪嫡之心,可這世道本就是小人流市奸臣當道,他的大哥又怎麽容許他帶著赫赫軍功安於邊境?他受的那些迫害,加諸身上的莫須有之罪名,大皇子即便是繼位也不肯放過他,趕盡殺絕以致天下無他容身之地——


    這一世是他校正錯誤的再一次機會——天道不公,那他就換了這天道!


    至於將軍府……楚歌的臉色微微異樣,“這事鬧出來之後免不了朝中有些動蕩,年關將至又少不了來往走動,人情打理便交由齊管家去做,讓四皇子府上的人不要太露麵。事情平息之前,對外便說我因長年戍居邊關,身上落了病根,上門的客人無論是誰一律推回去……你可記得了?”


    “是,殿下。”


    “還有三點,”楚歌垂眸,五指伸張,蒼勁有力,卻倏然合攏,薄胎的砂杯在他手中驟碎,“……事情平息之後,將今日那四人請到府上做客;明日你遣人去查探一人,名為‘顏懷瑾’;最後……”


    到了這兒楚歌似乎有些不自然,看得林康心裏暗自稱奇,結果聽到耳中的下一句話差點沒讓他嚇死——


    “你替我去找幾個幹淨的少年進府來……弱冠之齡,長發及腰,眉眼清秀,膚色……”


    楚歌眉尖蹙起來,將手心裏的碎片棄在一旁,頗有些不太歡喜:“你就按著將軍府二公子的模樣找吧。”


    林康半晌才把自己的下巴拾起來,再開口隻覺得聲音都顫巍巍的:“……是,殿下。”


    一月之後,二皇子府邸,主居。


    “建安兄,恭喜啊。”


    一進了門,沈凡先向著屋裏一位做了一個大禮,“令尊擢升戶部尚書之職的事情,與歌雖然是被家父在府裏關了一個月,可也有所耳聞了!”


    “喲,我們的沈二公子又給沈老將軍關柴房了?”吳建安打個哈哈,“你別光顧著恭喜我啊,今天早朝退了之後,現在在座可不止我一個家裏長輩升了官的,——是吧,月琦兄?”


    一身青衫的男子本來在那兒端著酒樂嗬,一聽自己被扯進來連忙擺手:“別別別,擢了中書令的可隻是我叔父,不是家父,慚愧慚愧……”


    “得了吧,你們倆就別在這兒得了便宜還賣乖了。最近朝裏翻起來這麽大的事兒,先是原戶部尚書被查出來手下遮著的隨州益州兩地的賦稅有那麽大的缺口,結果這一查牽連出一串兒,很快便查到原中書令身上,大理寺受命打理此案,又發現其縱子行凶還買通了刑部幾位官員遮掩欺瞞皇上……這一樁樁一件件掀翻了幾位老臣,如今朝中也就你們兩家是得利的,可別太嘚瑟觸了旁人的黴頭。——真遇上了夠你們喝一壺的。”


    月白衫子的宮瑜冉看不過眼,毫不留情地對這兩人劈頭蓋臉一頓數落。


    中書令和戶部尚書就是大皇子在朝政方麵的左膀右臂,這個“旁人”指的是誰不言自明,兩人知道宮瑜冉是好心,自然乖乖聽了不再答話,倒是沈凡衝著屋子裏從他進來就沒說過話的楚歌脆生生地笑了:“那怎麽會,有大哥在呢,誰動得了你們三個?”


    楚歌握著杯子的指尖有些病態似的輕輕抽了一下,他抬眼看向還站在雪景之前,一身玄黑的衣袍,彎著眉眼笑望他的沈凡,“……三個?”


    “……”沈凡沒想到楚歌會把這詞挑出來攤開,不過笑意也隻是僵了一下就恢複正常,他不避不讓地回視著那人,在背後關緊了門,笑容晏晏地走到那人麵前去,窩身下去,與坐著的楚歌平視,“有什麽不妥麽,大哥?”


    兩人旁側宮瑜冉眼底劃過了一絲異色,他正要開口,就聽對麵吳建安哈哈笑開了:“沈二公子這話說的——大哥可不止我們三個兄弟,你把自己數漏了!”


    “……是啊,大哥自然是好能耐。”沈凡輕巧地轉身側開,坐在了楚歌身旁,手裏不知何時已經拈住了那人的杯子,遞到唇邊,“大哥才回京幾天,這京城裏就風起雲湧的,庇護你們幾人,那定然不會有什麽紕漏——是吧,大哥?”


    話到尾音,沈凡笑盈盈地挑著眉去看楚歌,見楚歌看過來了,又袍袖前遮,將杯子裏的酒倒進了口中。


    楚歌的角度,恰能看見沈凡一飲而盡後,泛著水澤的唇在杯子的邊側流連不離,那人見他盯著,甚至伸出舌尖在杯邊舔/舐了下。


    一如月餘之前的那個晚上……


    袍袖下楚歌的手驟然攥握起來,本就湛黑的眸子此時更是深沉得要將人吸進去一樣。


    楚歌沒有回話,其他三人即便心知肚明也不會說什麽,屋裏一時陷入沉寂。


    “……我有些事,片刻便回。”


    楚歌勉力維係著溫潤的笑意,起身去了後院。


    一出了主居他的臉色就沉下去,衝著一旁的人吩咐:“把林康帶回來的那幾個少年送到側居去。”


    說完他也未去看下人呆住的神情,隻微惱地往側居方向走了。


    楚歌隻覺得沈凡是被什麽狐媚妖精上了身,不然他這次回來之後那人怎麽就像是能勾了他的魂兒去似的,一個表情動作就能撩/撥得他情/欲難控,明明不見得是怎麽絕色的一張臉,對著其他同樣幹淨也幾分相像的,他卻連半點興致都無,眼裏心裏全是那一個人的模樣,或笑或嗔,或動或靜,像是一隻小爪兒撓得他夜不能寐,寢食不安,一個月不見倒真仿佛大病了一場。


    好不容易許久不見淡了些的情緒,今日又被那小妖兒撩/撥得徹底,而壓下去沒幾日的那天晚上的旖/旎記憶,也被全數喚回……


    楚歌就這樣心煩意亂地到了側居,進去坐了一會兒,那一溜兒模樣差不許多的少年就挨個進來了。


    楚歌冷著眉眼將幾人來回打量了,最後卻是落在了正中那個同樣穿著玄黑袍子的少年身上,“你上前侍候,其他人下去吧。”


    與此同時,前院的主居,吳建安不解地問沈凡:“你最近是怎麽了,從上次就找大哥的麻煩?之前那次我當你是因為那個女護衛逗他一下,這次可就是你不該了。”


    月琦同樣附聲:“沒錯,大哥也就對你才這麽縱容,要是換了我們中哪一個,恐怕有些苦頭要吃了。”


    沈凡笑著把視線從那人離開的地方收回來,轉而去看三人,“‘縱容’?嗬……是了,我的錯,我去給大哥道句歉。”


    沈凡站起身來循著那人的去處往後院走,嘴角笑意有些譏誚——


    ……楚歌是恨不得“縱容”他到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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