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修齊醒來時,首先感到的是胸前傳來的一陣涼意,他皺了皺眉,低頭向下看去,不知何時頸間多了枚造型優雅,如同蓮花的菩提珠,正靜靜貼在胸前,透心涼意從那珠子上傳來,帶出股讓人安寧的禪意。在菩提珠的撫慰下,他腦內的殘影也開始漸漸收斂,變得溫順可控,不那麽讓人煩躁了。


    目光從菩提珠上挪開,緊接著,誘人的飯菜香味飄來,張修齊抬起了頭,正對上一張笑臉。


    “齊哥你醒了?”因為手上還有傷,魏陽用單手笨拙的打開保溫飯盒,把幾屜飯菜拿了出來,“剛才木頭來了一圈,從悅心樓帶了點飯,正好趁熱吃。”


    腹內應聲傳來一陣轟鳴,張修齊這時才發覺自己早就饑腸轆轆,沒有猶豫,他從床上坐起了身,想要下床,然而魏陽卻攔在了前麵:“用不著起來,你現在怕是還不能自己吃,坐床邊就好。”


    因為之前暴打屍傀那場戰鬥,張修齊雙手都纏著紗布,手背破了不少地方,指關節更是大範圍軟組織挫傷,還被屍傀身上的積液弄得有些發炎,早就被護士們包成了粽子,想要用這手來吃飯,怕是有些難度。


    魏陽也不廢話,直接撐起床邊的病號桌,把幾碗東西端了過去,用小勺攪了攪碗裏的皮蛋瘦肉粥,笑著對張修齊說道:“先說好了,我可是第一次喂人吃飯,齊哥你吃的時候小心啊,別嗆到了。”


    他的態度很自然,身上傳來的氣息更是讓人熟悉,張修齊隻是愣了一下,並沒有抗拒,乖乖坐在了餐桌旁。看到小天師這副模樣,魏陽輕笑一聲,繃緊的肩頭也悄然放鬆了些,用瓷勺舀起粥喂了過去。


    張修齊吃飯的模樣從來都是端正的,腰背挺直、目不斜視,每次入口的分量都一模一樣,咀嚼完了才會吃下一口,跟他相處的一個月來,從沒有絲毫改變,因此今天魏陽喂的也很仔細,動作和緩,節奏規律,兩人就這麽安靜的圍坐在小小的移動餐台前,像是進行著某種沉默而鄭重的儀式。


    魏陽的目光始終鎖在張修齊身上,每到吞咽勺裏的食物時,他的眼睫就會低垂,看向遞來的勺子,不論送上來的是什麽都一口吞下,那張英俊的麵孔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卻也不像泥胎木偶,隻是安靜、且沉默,之前經曆的情緒暴動雖然慢慢褪去,卻給他留下了一些其他東西。


    魏陽的手頓了一下,勺子停在了半空,張修齊抬起了頭,黑沉的眼眸中不存疑惑,隻有無聲的詢問。看著對方目光裏的探究,魏陽扯了扯嘴角:“齊哥,咱們還要在醫院多待些時間,等到你的傷勢好些了,就啟程跟我回家好嗎?”


    “好。”沒有任何廢話,張修齊應道。


    依舊是這種無原則、無條件的信任,甚至在那場大戰後,又更加迫切了幾分,魏陽的心髒微微抽了一下,笑了笑,繼續把勺子遞了過去。


    一頓飯吃了許久,好不容易吃完飯後,魏陽又給黑皮去了個電話,預定了一些上品的朱砂和特製符籙用紙,這兩天帶在身上的文房已經用了個幹淨,固魂符還是要畫的,總要補充些新貨才行。


    張修齊則靜靜坐在一旁的沙發旁,依舊沒有走動的意思,凝沉的目光顯出幾分遙遠,就像在看往昔流淌的痕跡。有了菩提珠的壓製,情緒不再起伏翻湧,他反而可以盡情探索腦海中殘破的記憶,從中找尋那些被遺忘的痕跡。隻是偶然的,他會從回憶中抬起頭來,看向魏陽所在的地方,確認那個有著熟悉氣息的人依舊守在他身邊,不會離開。


    對於小天師這樣的現狀,魏陽心底依舊是有著焦慮的,畢竟誰也不知菩提珠的效用能持續多久,萬一下次陰曆初三來時依舊沒能找出那些所謂的“因果”,他的神魂會不會再次不穩呢?而到陰曆十三、二十三又會是個什麽情況,沒人能給出確定答案,如果能找到曾先生就好了……


    這麽相對無言的坐了段時間,魏陽終於站起身,走到張修齊麵前:“齊哥,既然沒法畫符,我們出去散散步吧,總在病房裏窩著對身體不好。”


    那雙漆黑的眸子望了過來,像一汪波瀾不驚的幽暗池水,似乎還沉浸在往昔之中,魏陽沒有給他更多的考慮時間,而是直接把人從沙發上拖了起來,向外走去。


    此刻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由於是專門供給高級別幹部的療養病房,這個中心附屬醫院其實不在市中心,反而有些靠近新區了,醫院內的綠化程度相當高,鬱鬱蔥蔥的樹從和花池似乎一眼都望不到邊,不遠處還有個麵積不小的觀賞湖。醫院裏沒幾個散步的,兩人就這麽繞著小徑一路走了下去,直到來到湖邊的假山旁。一陣屬於郊區才有的清澈晚風吹來,湖中央的荷葉開始起伏搖曳,偶爾有幾條色彩斑斕的錦鯉會遊到池邊,探頭吐一堆細細密密的水泡,像是在等人喂食。


    看著水裏那些做著無用功的魚兒,魏陽突然笑了笑,打破了靜默:“齊哥你小時候是怎麽過的,我小時候倒是挺調皮,整天跟著爺爺呆在一起,那老家夥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最喜歡把我唬的一愣一愣的,跟著他不知跑了多少地方,見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人,所有那些老八門的事情,都是從他那兒耳濡目染來的。如果隻有爺爺在,我估計會有一個挺不錯的童年……”


    他的話聲頓了頓,唇邊那點淺笑慢慢隱去:“但是家裏不止有爺爺,還有奶奶,她是個……很難形容的人。在外人麵前都顯得高深莫測,一副神婆派頭,但是在麵對我時,她會流露出那種讓人生畏的凶狠眼神,歇斯底裏的發狂,罵我是個妨家鬼,讓我滾出那個家。那可是在鄉下,她的話有時比村長都管用,肯聽得人更多,如果不是爺爺,我恐怕早就離開,或者被人送走了吧。”


    魏陽的聲音停頓了片刻,像是在尋找合適的詞匯,過了半晌,才繼續說道:“後來爺爺也去世了,我就離開家鄉去外麵上學,大伯父、大伯母其實人都不錯,隻是他們看我的眼神總是不對,奶奶又變本加厲的發瘋,誰還能待下去呢?再後來就傳出了奶奶生病的消息,挺花錢的毛病,我也試著寄過幾次錢,大伯收下了,卻不敢跟奶奶說,這麽吊了好幾年,才把她那條硬命給磨沒了,臨死還發了話,這輩子不讓我回家,不讓我給她吊孝上墳,也別去打攪大伯一家,妨了他們的性命。”


    可能是咽喉上的傷口還沒愈合,他的聲音幹啞到了發澀,回蕩在寂靜的夜空之中,張修齊皺了皺眉,突然伸出手,用纏著紗布的掌心拍了拍他的發頂,那動作稱不上溫柔,就跟小孩子拍自己心愛的寵物似得,莽撞用力,然而魏陽的嘴角卻扯動了一下,露出了一點笑容。


    “不過我還是決定回去看看,不僅僅是為了齊哥你,也想找出癡智大師說的那個因果,現在想想,爺爺對我真的毫無保留嗎?那為什麽他會隱瞞那麽多東西,連符玉的來曆都不跟我說。奶奶那麽個精明厲害的神婆,又為什麽要刻意的對付我這麽親孫子。還有那些忘掉的記憶,那些有意無意隱瞞的東西,都是些什麽?我究竟算是個什麽……”


    一陣夜風襲來,穿過身旁的山石,發出咻咻輕響,像是要把那些脫口而出的話吹散一般。張修齊壓在魏陽發梢間的手指又用力了些,沉聲答道:“你是陽陽。”


    魏陽笑了,似乎心底的陰霾也被這句話吹散,他反手抓住了那隻笨拙的手掌,輕輕一握:“對,我是你的陽陽。齊哥,快點好起來吧,我們回家,去看看那些所謂的“因果”究竟是什麽。”


    手被對方抓著,張修齊緊皺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些,他眼中的凝沉也像是被晚風吹化,不再那麽緊繃,他說不清自己想要尋找的究竟是什麽,但是有人還在他身邊,他應該看好這個人,讓他別像父親一樣轉身離開。


    兩人又在湖邊站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天邊的月牙悄然升起,又浮上樹梢,魏陽才搔了搔被夜風吹亂的頭發:“走吧,咱們回去睡覺,明天開始畫固魂符,至少要平安度過十天後拘三魂的日子。”


    張修齊點了點頭,沒有反駁,這讓魏陽臉上浮起了些笑容,雖然他們麵對的依舊是一團撲朔迷離,但是目標至少比之前的任何一個時刻都要明確。


    漫步走回病房時,已經九點過半,這本該是小天師入眠的時間,然而他看起來卻沒什麽困意,可能是白天被催眠的時間太長了,上下打量了一下張修齊的臉龐和脖頸,魏陽說道:“齊哥,你身上還沾了不少屍傀的汙血,我幫你擦個澡吧。”


    他的話裏沒有任何旖旎意思,張修齊也不存任何猶豫,點了點頭,兩人一起走向病房配備的浴室中。這間浴室居然比魏陽新家的衛生間還要大些,還有個看起來挺舒服的浴缸,不過鑒於兩人身上的傷都不少,魏陽並沒在浴缸放水,而是在一旁的盥洗池裏放了些溫水,又轉身幫張修齊脫掉了那身病號裝。


    病號服下的軀體是光|裸的,然而這一次,魏陽卻沒了上次洗頭事件中的惶恐,反而自自然然的打濕了毛巾,從麵孔開始擦拭起來。粘在鼻翼的灰塵,藏在耳後的黑水,還有脖頸和上臂濺上的血點,一點一點被溫熱的毛巾拭去。


    由於魏陽的左手還受著傷,這條毛巾擰的並不算很幹,幾點水珠順著張修齊修長的頸項滑了下去,又被胸前那條猙獰的疤痕攔下,魏陽手上的毛巾頓了頓,低聲問道:“齊哥,這條傷是小時候留下的嗎?”


    張修齊的目光順著他的手向下看去,點了點頭:“舅舅說,把我縫起來了。”


    魏陽的心髒一抽,移開了毛巾,拉起他的手臂,輕輕擦過腋下,在腋下不到一寸的地方,另一道傷疤劃過,一直蔓延到背心。他忍不住再次問道:“那這條呢?”


    “十二歲,凶煞反噬。”


    “這條短的呢?”


    “下山,遇上鳴童。”


    魏陽有些問不下去,隻因對方身上還有許多傷疤,深淺不一,一點點割裂了這具本該讓人傾慕的軀體,如果是之前,他可能還會怪張修齊身邊的那些人照顧不周,但是自從知道了固魂符的副作用後,這些話反而說不出口了,為什麽龍虎山上的人會把這個嫡傳子嗣交給三僚村的親戚照料,怕也有這樣的原因在內。如果不是曾先生,齊哥是不是早就死在了那些超乎常理的曆險中了呢。


    再次投濕毛巾,魏陽屈膝蹲了下來,溫柔的擦拭過張修齊的大腿,他腿部依舊沒什麽贅肉,跟他身上每一寸肌理一樣,線條優美,又傷痕斑駁,就像尊精心雕琢,卻又被人損壞的雕像一般,讓人帶著種心酸的憐惜。他的手十分穩健,內心也一片平靜,那種毛頭小子一樣的青澀情|欲消失不見,隻剩下一股難以形容的柔情,魏陽覺得自己有些變了,他需要的不隻是那些唾手可得的東西,而是另一些更深邃又讓他眷戀的情感,為了這個,他可以舍棄那些擺不上台麵的欲|望。


    毛巾劃過膝窩,一隻手輕柔的抬起了他的腳踝,一點一點擦去小腿上的汙血,張修齊有些困惑的低下了頭,看著俯在身前的烏黑發頂,他心中突然湧起了一種古怪的感覺,像是有什麽東西用爪子抓撓他的心髒,蔓延出熱度和癢意,包裹著紗布的手輕輕蜷了一下,他微微動了動,下意識的想跟身前那人貼得更近。


    “有點冷了嗎?”魏陽加快了速度,擦拭完最後一點血汙,站起身來,“我去拿套幹淨的病號服,齊哥你先等會兒。”


    說著他把手裏的毛巾扔進了盥洗池裏,毛巾微微一晃,沉入水底,看著水池中蕩漾的波紋,張修齊困惑的皺起了眉,之前他並不覺得冷,但是那人離開之後,他卻覺得身邊少了些什麽,冷得讓人難受。沒有壓抑這種古怪的情緒,他跟著魏陽的腳步走了出來,差點跟對方碰個正著。


    顯然是吃了一驚,魏陽啞然失笑:“看來下次還是要準備條浴巾才行,這麽冷嗎?喏,穿上這個吧。”


    柔軟的病號服再次包裹了裸|露的肌膚,然而這似乎不是他想要的東西,張修齊的眉峰微微皺了下,但是看向認認真真給他係扣子的男人時,那一點困惑又漸漸消失不見。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魏陽的發頂,魏陽則拍了拍他的肩頭:“去睡吧,明天我們再來畫固魂符。”


    不多時,病房裏的燈熄滅了,張修齊微不可查的挪動了一下身體,讓半邊身子緊緊貼在了身側那人身上,感受著從旁邊傳來的體溫,他滿意的歎了口氣,闔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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