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間旁人無法踏入的屋子裏,能做多少事呢?


    丈許長的卷軸懸空而掛,陳禾執筆在色澤瑩潤,仿若上等絲綢的紙上疾筆而書,筆勢流暢圓潤,靈光徊轉將字句連成一氣,威勢自生。


    哪怕近前半步,都能感到如山嶽般渾然天成的壓力。


    “砉然長嘯,天風澒洞,雲濤無際…”


    釋灃隨著筆勢望去,在氣勢最濃的一處不禁念出聲。


    陳禾微微側首,手中之筆也隨之一頓。


    一隻手從後方輕輕握住陳禾的右手,隨即沿著方才那股筆力走勢,將這首詞的下半闕天衣無縫的繼寫了下去。


    “…銀鉤鐵畫,龍怒鳳翥,留人間世。”


    陳禾感到整個脊背都陷進一個熟悉的懷抱裏。


    廊外大雪紛飛,紅梅綻放,暗香微傳,清冷的氣息一路沁進屋內,陳禾出神的盯著釋灃的手。


    修長,有力,又說不出的好看。


    很久以前,當陳禾還抓不穩一支筆的時候,這隻手也這樣裹住他的拳頭,挪到紙上,一筆一劃的寫給他看。


    以至於到了今天,兩人的字跡雖有細微差異,但彼此融洽,若不注意,便會以為這副卷軸自始至終隻有一人落筆。


    陳禾本來挑的不是這闕詞,可也不知怎麽的,就寫出這麽一段來,胸中鬱氣似乎也跟著筆勢一起拋灑而出。


    更在釋灃寫到“銀鉤鐵畫,留人間世”時,盯著這副卷軸的眼神都不一般了。


    他就像找到一個新樂子的少年,立刻決定要將它掛在牆上,日夜都瞧著。


    “師兄……”


    陳禾低聲喚了一句後,又沉默了。


    他想問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釋灃還能在這世間陪他多久,又怕說出後,壞了釋灃難得的興致——這副字還未書完呢。


    釋灃果然隻是應了一聲,心神尚在筆端。


    他抬筆重新蘸勻了墨,直接在字旁邊的大片留白處勾勒起山水畫卷。


    陳禾的手一直被他牢牢握在筆上,以這個親近的姿勢,整個人也不像被圈在釋灃懷裏,就這樣一筆一畫,或淺或濃,繪出野渡江畔的一葉扁舟。


    柳岸迷離,扁舟遠去,渡口人影獨立。


    陳禾踟躕半晌,終於忍不住說:“師兄,這…這跟詞意不符!”


    曆來題詞配畫,先書後畫本來就少,差得遠的話,便顯得奇怪了。


    現在這掛卷軸,就有這麽一股不倫不類的味道在裏麵,字是好字,畫是好畫,奈何不搭。


    “誰說不符?”


    釋灃頓了頓,順勢抬筆,用其中一端輕輕戳了下陳禾腦門。


    “這怎麽能…”陳禾後半句話驀地卡在喉嚨裏,眼睛有些發亮,“師兄知道我原來想寫什麽。”


    “請君看取東流水,方識人間別意長——”


    釋灃將一點墨跡抹在陳禾鼻尖,哂然:“你全掛在臉上了。”


    陳禾麵上有些發熱,忍不住咕噥:“上次師兄還教我,誰也不能從臉上看出字來,猜中就猜中唄,有什麽不敢承認的。”


    於是他頰邊又多了一道墨漬。


    陳禾老老實實站著,隨便釋灃抹,心裏卻悄悄翻個白眼:自從遇到曲鴻之後,他就發現了師兄隱藏得很深的另一麵。


    以前陳禾很奇怪,釋灃這樣的性子,怎會與長眉老道交情頗深,難道就因為在黑淵穀時他們住得比較近麽?


    現在陳禾就明白了。


    釋灃的冷淡,是經曆了諸多不遂後出現的,他原先——不會成為這樣的人。


    後來,也隻是在願意信任的人麵前,甚至是最親近的人身邊,露出些許端倪。這樣的人,大概隻有陳禾跟南鴻子。


    畫畢,釋灃隨意一揮,卷軸就飄到了陳禾原本看好的那麵牆上。


    陳禾將筆擲在硯台邊,滾了一圈,墨漬滴落到桌麵上,卻再也沒有人關心它是否放好。


    窗外寒冬大雪,屋內春意融融。


    隔著陣法,無人能窺見裏麵的景象,隻有隱約細微的聲音傳出。


    “不要那麽急。”


    釋灃聲音微啞,像在安撫,又似忍耐。


    許久後,陳禾才悶悶的說:“師兄,天道若是再回溯一次時間,要怎麽辦?”


    他的嗓音有些變調,帶著歡愉與苦楚,更多的是煩惱。


    “…豈有那麽輕易的事?就算是天道,也不能隨意做。”


    釋灃已經習慣了師弟總在這種時候特別認真,還挑這種時候要跟他談正事。


    起初他無可奈何,隨著雙修次數增多,釋灃赫然發現,陳禾其實是在這時容易褪去那股強硬的氣息,一些心底的不安,便會問出口。


    久而久之,釋灃也不覺得奇怪了。


    元神交融,身軀契合,毫無間隙的緊緊擁在一起。


    陳禾雙眼失神的睜著,好像意識昏沉,又似在想釋灃方才安慰他的話。


    他下意識的蜷縮身軀,將釋灃纏得更緊,不想鬆手,不願離開。


    自脖頸到胸口都布滿淺淺的緋色,急促喘息著,間或低低呻.吟的顫音,每一聲都能扣在釋灃心弦上。


    偶爾陳禾回過神來,就會試圖覆壓在釋灃身上。


    為的隻是側首貼在釋灃心口,雙臂緊緊抱住師兄的肩膀。


    “師兄。”


    他喚了一聲後,又斷斷續續的喊。


    不是要說什麽,也不是受不了懇求,陳禾隻是喜歡這麽做,好像這樣做了,就能確定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並不是離焰求而不得的幻覺。


    他念得多了,擾得釋灃壓不住肆意蔓延的妄念,發出呢喃的嘴就會被堵住,靈氣源源不絕地自口中灌入,又轉自經脈竅穴而出。


    更有甚者,隨著體內的熱源激烈搏動。


    陳禾軟在釋灃臂彎裏,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連抬一抬眼都懶。


    許久之後,房內才恢複了安靜。


    釋灃起身,還沒著裳,將隨手將薄被蓋在陳禾身上。


    化神期修士豈會怕冷,可這事釋灃做慣了,沒感覺到一絲不妥:總不能讓師弟就這樣袒露身軀的趴在床榻上。


    陳禾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睡著了。


    但他這點伎倆,又怎麽能瞞過釋灃的眼睛。


    釋灃靠在床榻上,將師弟擁在手臂之中,半晌,才聽到懷裏悶悶的傳來一句:“那個時日快了吧。”


    不等釋灃回答,陳禾語氣果斷的說:“師兄不必騙我,我感覺得出。”


    踏入渡劫期的修士,身上那股深不可測的意味更明顯,也更琢磨不定。


    “嗯,快了,師兄在仙界等你。”釋灃安撫著拍陳禾的背。


    “沒準有北玄派先輩看中你…”


    陳禾盡量讓自己語氣聽來顯得輕鬆,還故意說:“不像在人間,北玄派肯定有交好的故舊,我聽說正道幾大門派之間,縱然沒有關係,也會客客氣氣的師兄弟稱呼,你不準叫別人師弟!”


    “好。”


    “也不能讓別人叫你師兄。”


    “……嗯。”


    陳禾發現釋灃這次沒答應得那麽痛快了,立刻不滿的強調:“不準別人叫你師兄。”


    釋灃俯頭,在師弟耳邊說:“這事我應允了不管用。你得去找師父,不讓他收第三個徒弟才成。”


    陳禾本來就是在跟釋灃胡鬧,自己心裏都未必將這條件當回事,既然釋灃配合,他更是裝出一副渾不講理的模樣:


    “師父是你找的,你管!”


    釋灃認真的想了一陣,然後說:“怕是管不著。”


    “算了。”陳禾借著這台階就下來了,還裝出一副得意的模樣,“師父雲遊四海,想找到一個比我與師兄更好的人,這不可能。”


    這可講不準。


    釋灃欲言又止,得南鴻子欣賞的,一向都沒個限定。


    有可能是個宰羊特別拿手的屠夫,也有可能是個頭昏眼花顫巍巍的老頭,對於一派世外高人模樣的南鴻子來說,就是到誰屋簷下避雨,都會被人當做“道長與我有緣”。


    其他諸如錯過宿頭,破廟待一晚的緣分,一頓飯吃出的交情,多不勝數。


    那邊陳禾又想到了別的話頭——


    “去仙界找個好住處,等著養我跟師父。”


    “嗯…嗯?”


    師弟就罷了,南鴻子是怎麽回事?


    “我怕天上的仙人,也是勢利眼,更怕神仙之間還得用錢,我們師徒一窮二白,可不就指望師兄為我們搭橋鋪路?以後飛升後,像這樣在師兄的屬下裏作威作福就成了。”


    “……”


    陳禾煞有其事的模樣,讓釋灃敲了他一個暴栗。


    “你在豫州,作了什麽威,得了什麽福?”釋灃好笑的問。


    “這可多了。”


    陳禾打起精神,一條條數給釋灃聽,把自己說得跟個衙內似的。


    “如此說來,我不敢飛升了,留下師弟一人,沒人服你,魔道都把你當做失了靠山的軟柿子捏怎麽辦?”釋灃半真半假的說。


    “讓他們來唄。”陳禾早閑得發慌了。


    他眼珠一轉,笑眯眯的說:“師兄怕是不知道,豫州很多魔修都以為,我的修為是從師兄身上采補得來的。”


    “……”


    這事釋灃還真是第一次聽聞。


    半天他才明白過來,這意思說他是下麵的那個,釋灃不以為意:“你既然喜歡這說法,那麽我與旁人承認這事,未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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