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已從枝頭落盡,屋簷瓦片上結著一層白霜,廊下的銅壺滴漏發出單調的聲音。


    花葉枯萎,殘荷不見,寂寥冷清。


    陳禾靠在窗前無聲的看了一陣,才冷淡的問:“什麽事?”


    幾道人影出現在院中,動作之間很是小心翼翼,魔修都是會看臉色的,陳禾身上的寒意越來越重了,就跟這暮秋的天氣似的。


    釋灃不露麵,豫州魔道上自然是陳禾說了算。


    有陰屍宗的李鯀之死,原本心裏有想法的魔修也一下老實了。


    時正亂局,修真界風聲鶴唳,戰禍牽連到的門派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修士背棄宗派逃離,希望能撿回一條命。


    在這段時間各方勢力都收攏了不少來投靠的修士。


    相對應的,一些小門派的寶貝、秘笈,不是被對頭擄走,就是獻給了能庇護自己的勢力。有些眼皮子淺的家夥,還真為了這點東西,攪合進與自己無關的械鬥裏,戰禍蔓延的範圍越來越廣。


    豫州魔道看似太平,眾人卻不敢放鬆警惕。


    數天前,還鬧了一樁西域奇藥神華散的事出來,更令他們心裏忐忑——敵暗我明,形勢一月幾變,修真界這次亂勢,也不知道會鬧到什麽時候。


    “陳公子,前日外院有幾個家夥,接了夙興門的重禮,尋了個借口悄悄跑去相助了。”


    “夙興門?”


    陳禾在蜃珠裏找了找,想起來那是一個小得可憐的魔道勢力。


    四十年前根本沒影的門派,竟然也能拿出幾樣讓魔修動心相助的東西,看來也是會藏,經曆鬼冥尊者與釋灃兩次控製豫州,都將東西捂得密不透風,現在門派麵臨困境,生死存亡,終於舍得拿出來救命。


    陳禾還不至於看上那點東西,他關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違背我不得參與混戰的命令,擅自前去的是什麽人?”


    “公子無需動怒,隻是幾個散修出身的金丹修士罷了,平日裏見他們還算有點用,才指派到外院聽令,沒想到——”


    陳禾打斷他的話:“不必再提,違背我命令的人,也不用在豫州留著了,連同夙興門一起趕走,天下之大,讓他們另尋容得下他們自作主張的地方。”


    這處置看似苛刻,卻並不殘酷。


    ——至少沒有人死。


    至於小門派的存亡與否,誰又會放在心上。


    提到夙興門隻不過是個引子,魔修們暗暗對視了一陣,終於有人硬著頭皮說:“而今世道混亂,不知尊者是何主意?”


    他們想見釋灃也見不著,困坐一隅,實在讓人感到不安。


    “我的主意,就是師兄的主意。”陳禾瞥眾魔修,沒有情緒的說,“你們想的無非就算趁亂擴張勢力,貿然對其他魔尊動手,豈是明智之舉?”


    “可這人不食虎,虎要吃人…”


    有魔修迫不及待的說:“戰禍延綿到嶗山,吞月尊者自顧不暇,冀州向尊者麾下,未必都是信服他的人。與這幾位魔尊的盟約,一時有效,未必一世無憂啊!”


    陳禾轉過頭盯著他:“你的目光,為什麽不放到南邊,聚合派那裏?”


    “呃,這個!”


    魔修頓時啞然。


    這還用說嗎?聚合派是正道大宗,貿然開戰,就真的要挑起修真界正魔兩道大戰的由頭了。


    “東南西北,再往西麵,也算得上是裂天尊者的地盤,你為什麽不提議那邊?”陳禾繼續問。


    “……”


    邢裂天是魔道第一尊者,侵犯他的勢力範圍,這不是要挑起魔道新一輪爭奪魔道魁首的戰火嘛,比找聚合派麻煩還糟糕吧!


    有魔修露出不甘心的神色,正要說什麽,陳禾已經冷笑一聲:


    “柿子挑軟的撿,你們倒是聰明。


    他站起來,忽然頓了一下。


    這點停滯,極快的過去了,旁人都沒注意。


    陳禾壓下那股不適勁,釋灃不在眼前,他很快就平複了情緒,暗暗運起真元,舒緩僵硬酸痛的腰腿。


    ——能把他折騰成這樣,陳禾覺得自己果然不需要為師兄憂慮太多。釋灃的心境好得很,天道想為難就為難唄,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緩了一陣,陳禾這才若無其事的繼續道:


    “你們自詡聰明,卻沒想過自己是不是別人眼裏的軟柿子。”


    “公子這話——”


    眾魔修神情不忿,顯然不以為然,隻是礙於陳禾素來的威勢,不敢說破。


    有魔修揣測著陳禾的想法,試探著問:“公子是想積蓄實力,等待下一波暗藏的殺機?難道趙微陽還能勾結其他魔尊?”


    “哼!”陳禾皺眉。


    這話說得——就差沒指著陳禾提出,這是為了私下的恩怨,為了傳聞裏在趙微陽手裏的北玄密寶,視大勢於不顧,本末倒置。


    “趙微陽不會攪進這場亂子裏,他是聰明人。”陳禾意味深長的看了他們一眼。


    在豫州城井水裏投下西域奇藥神華散,雖然算得上一招奇襲,但隻要記得上世發生的大事,便不會將這點疏忽過去。


    趙微陽冒險來了這麽一手,不是找死,更不是做無用功。


    ——他隻是想確定,“離焰尊者”是否真的有天道回溯前的記憶,又記得多少。


    驗證了這件事,趙微陽才能斟酌後麵的所有計劃。


    陳禾知道趙微陽這個目的,但他卻沒法殘酷得讓豫州魔修們全都遭殃,用此來誤導趙微陽。


    一則趙微陽多疑,不付出慘痛的代價,趙微陽不會輕易相信,神華散過後,他肯定還有第二招第三招,全部都將是前世出現過的事,陳禾要是想陪他玩下去,簡直是自損實力。


    二來,陳禾不屑用前世知曉的記憶,暗算趙微陽。


    天道給陳禾找來的這群仇人,幾乎全被都栽在這上麵:他們自以為熟知世事發展,個個胸有成竹,結果全部被他們前世記憶耍了一回。


    ——即使知曉一件事的存在,你也未必明白全部真相。


    於是陳黍滿腹怨恨的死了,他隻知道雲州陳家將毀於一旦,所有人都被燒死,就在陳禾如同惡鬼一般滿身火焰從池塘裏走出之後,他卻不清楚當年的一塊石子,曾經被人做過什麽,更不知道世間還有修士這麽回事。


    陳禾曾經在雲州見過的姚公子,釋灃事後再尋,卻不知蹤跡了,生死不明,隻從姚公子口口聲聲稱陳禾在陳家長大,就足以說明他的問題。


    太相信記憶裏發生的一切,一旦改變,他們就不知所措。


    如果陳禾知道姚公子前世也是修士,還是個小派的外門管事,這次滿懷希望想打石中火的主意,被毒蠍婆婆擄走後又打起上古魔宗傳承的主意,隻怕要當成樂子笑上好幾天。


    ——聽了傳聞就信心十足的去搶機緣,沒打聽清楚那是什麽樣的傳承,甚至沒有一點修真界常識,不知道傳承也是挑人的,這得多蠢。


    這一比較,季弘就高明多了。


    可惜也太相信他所了解的先機,深謀遠慮,布出好大一盤棋,卻為了還沒影的敵人與對手,太過急切的暴露了自己。


    否則季弘不吭聲的在浣劍尊者手下做一個魔修,就算達不到詹元秋的地位,沒準能在亂局裏趁勢而起,分一杯羹,再退一萬步,至少性命無憂。


    就算是最豁達的天衍真人,最初不也是一口一個魔頭的稱呼陳禾。


    這些人都太相信前世發生的事情一定會按照所想的發展。


    鍾湖死一回,就發現事情麵目全非,壓根就不是他所想的那麽簡單,隻不過後悔遲了,也沒有第三次機會。


    前世沒有出現的楊心嶽,前次沒有現身的空中火……


    這一切足夠警告陳禾了:有些事情沒有發生,並不代表不存在,隻不過他們上次缺了個機會。活在世間,沒有人能對世事了如指掌。


    別說死過一回重來了。


    哪怕死過八回,都未必能將自己這一輩子的事全都搞明白。


    陳禾眼睛微彎,暗藏殺意,麵上不由地帶出一抹讓人捉摸不定的笑:“趙微陽其人,不需你們費心,你們閑得發慌,想找點事折騰,也不用等太久。”


    “公子這話的意思是?”


    魔修們有點摸不著頭腦,剛才把他們明嘲暗諷了一頓,現在又轉了口氣?


    自始至終,陳禾都站在屋內,限於陣法,他們瞧不見陳禾的神情,也看不到房內的任何景象。


    陳禾現在也不會頂著一副“你們都知道我剛才做過什麽”的模樣輕易見人了。


    “最遲後年,天下亂局將會停息一段時間,而修真界所有人的眼睛,都會望向這裏。”陳禾放緩語調,聲音裏充斥了一種奇異的欣喜,還有傲然。


    眾魔修麵麵相覷。


    當然,打死他們也想不到,他們的魔尊快飛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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