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太廟祭祀。


    鍾鼓聲不絕。


    京城的街道上到處彌漫著濃濃的香燭味,人們提著籃子乘坐馬車去城外為先人燒紙供奉,這個日子不適合說笑,也不適合飲酒買貨,東西市的鋪子裏都冷冷清清,有的索性關門歇業。


    麵容冷肅的羽林軍,簇擁著大群人馬,自太廟魚貫而出,又轉道前往內城。


    大報國寺的和尚跟在隊伍裏敲著木魚念經,麻布的僧袍一塵不染。


    遠處屋簷裏,陳禾壓了下頭上戴的鬥笠,不著痕跡的往浩浩蕩蕩的隊伍裏掃了幾眼。


    盡管他用了特殊的辦法離開崖州,陳禾仍是處處小心,盡量不暴露自己的真容,畢竟障眼法對修為高深的人沒用。


    “看到國師了麽?”陳禾身邊站著的一人低聲問。


    這家夥有個鷹鉤鼻,看起來非常凶狠,同樣在腦袋上扣著一個氈帽。


    如此打扮的人尚有五六人,零零落落的站在人群中。


    數天前,崖州有人悄悄招募散修,開出豐厚的報酬,代價是上京城搗亂——綁走今年才換上的那位新國師。


    要求至少是金丹期高階,陳禾恰好踩在這道門檻上。


    京城,浣劍尊者的地盤,季弘曾經興風作浪的地方。


    陳禾正在思索,隨即聽說這位出價的雇主,提供了一輛日行千裏的赤電駿拉的車,可以在最短時間趕到京城,又能迅速逃逸,絕對保證安全。


    崖州近海,散修本就多凶悍之輩,有捉襟見肘,又或者像陳禾這樣躲避仇家的,立刻心動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算這趟是陷阱,陳禾也想闖一闖。


    最重要的是,京城距離豫州近,京城還有一個同樣被季弘設計過的詹元秋呢!甭管背後弄鬼的是天上的神仙,還是天道本身,陳禾都決心翻出更多的線索來。


    “浣劍尊者已死,現在擔當國師的,八成是向萬春的心腹。”


    “沒錯,搞不好雇我們跑這一趟的人,正是想從這個心腹嘴裏挖出點什麽。”鷹鉤鼻修士故作高深的仰起腦袋,冷哼一聲,“別的魔尊,道貌岸然的正道掌門長老,甚至是跟向萬春合謀殺死浣劍的裂天尊者——這些人都有可能是我們的雇主,誰知道呢?”


    崖州地處偏僻,不遠萬裏跑到那邊去找修士來幹活,雇主明擺著是洗刷自己的嫌疑,所以自己的屬下都不能調用。


    這麽幹的缺點也很明顯,能找到的散修,最高實力也就元嬰期了,厲害點的角色,根本沒辦法對付。


    關於這點,陳禾來時,對方紙鶴傳書發來的情報也很明確——那位新上任的國師,是將要化嬰的金丹期頂階,眼下這群人完全可以輕鬆應付。


    “諸位小心。”有人說得還算客氣,鷹鉤鼻就沒那麽好的心思了,他陰狠的掃視四周威脅說,“這次承諾的報酬裏有鄙人急需的藥材,為此我才千裏迢迢冒著風險跑這一趟,誰要是壞了我的好事,可別怪我不講情麵。”


    陳禾等幾個金丹期都沒吭聲。


    京城這潭水太深,幹完這一票後果斷逃跑,是明智的選擇,遲則生變。


    “沒有發現高階修士,看來京城魔道勢力還在專注內鬥,對凡人沒什麽興趣,向萬春也沒閑心管到這邊來,這是我們的大好良機。”


    “很好,就是現在!我們偽裝刺客動手,你們三個去守路口,你去對付大報國寺那群禿驢!”


    陳禾被指派了一個最棘手的事,誰也不想過多的暴露自己的身手,避免事後被追查。


    凡人看不懂記不清,大報國寺好歹也是個正道小門派,想要糊弄過去還真得費一番功夫。


    被這麽明顯的坑了一把,陳禾也不急躁。


    他真正的目的隻不過是搭順風車擺脫淵樓的追殺,現在陳禾大可以閑閑看戲:浣劍尊者詐死,這位新國師到底是什麽身份,還真講不準。鷹鉤鼻他們大概要踢到鐵板,碰得頭破血流了。


    清越的法器金玲聲越來越近。


    國師的馬車也十分明顯,銀頂朱輪,頂部四周還懸著瓔珞垂珠,一看就是浣劍尊者的喜好——據說本朝國師的馬車規製一直都是這樣。


    車僅僅隻有後座一麵為實,其他三麵都是半薄飄蕩的白色帳幔。


    有數十個手捧香爐、拂塵的年輕男女,神態肅穆的跟在馬車附近。


    香煙繚繞,將帳幔上繪著仙山海島的水墨圖紋遮蔽得虛無縹緲,隔著簾幕朝馬車裏麵看去,隻依稀見到一個峨冠博帶,累贅盛服模樣的人影,根本看不真切。


    民間茶樓裏有無數本朝開國之時的演義話本,那些將帥,那些亂世紅顏,那些生離死別,讓人們聽得津津有味,這其中長盛不衰的話本就有國師慧眼辨別妖人,智謀過人的種種事跡。


    故而後來幾位天子,想取締國師這個朝廷裏清貴又無用的頭銜,都有些頭痛。


    一是祖宗家法,一是民心。


    國師再礙眼,總比那些玩弄權術的外戚強臣好。


    “曆代”國師又極有手段,該退讓的時候退讓,該死的時候果斷死,該忽悠的時候絕不猶豫,這才讓這個高高在上的身份,三百年後依然存在。


    這年上元節,“國師暴斃”,冬日下了場暴雨,兩個月後又天現黑雲,還真讓不少百姓惶惶不安。出於習慣,他們都恭敬的低□,向那輛馬車叩首行禮,比跪權貴朝臣都來得虔誠。


    白山書院與大報國寺的人頗不是滋味。


    以前做國師的是浣劍尊者,他們當然不敢吭聲,可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京城的人已經習慣了尊重國師的身份,就算這位新任國師根本沒露麵也是一樣,人們隻知道本朝三百年來,沒有出現過一位壞心眼的國師。


    “動手!”


    鷹鉤鼻低喝一聲,人影驟然四分。


    陳禾也似模似樣的攔在那群和尚麵前,敲著木魚的佛修們抬頭,發現陳禾沒有動手的意思,他們也心平氣和的裝起樣子來。


    “有刺客!”一位大師虎虎生風的當先一拳掄來,陳禾站著不動也挨不到這下。


    於是兔起鶴落,都是比賣藝還好看的花架子,兩人不約而同的邊打邊看馬車的方向。


    垂幔從中撕裂,一道銳利的金光迸發而出,直直擊在鷹鉤鼻取出的兵刃上,隻聽得鏗鏘連響,精心煉製的兵刃已經被破去了兩層符籙,上麵赫然出現了裂縫。


    鷹鉤鼻怒罵了一聲。


    同時大報國寺的和尚也紛紛驚愕睜眼。


    “是你。”陳禾認出了“國師”用的劍。


    這樣穩狠準確的劍法,摻雜了庚金的飛劍——


    瓔珞四散,珠串滾了一地,牽車的馬匹受驚,車轅被人一劍斬為兩段,緊跟著車內之人刷出一道炫目光幕,擋住了從車頂自上而下的第二次襲擊。


    碎裂的白幔飄散而落,刺繡符籙的紫色外袍長長的下擺與袖幅無風自卷,手持利劍,峨冠博帶,氣度高華卓然。


    這不是詹元秋又是誰?


    陳禾:……


    想千想萬,都沒料到,浣劍尊者收了小徒弟,是丟出去給他頂班用的!


    俗話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詹元秋以前看起來也不過是個氣質不凡的濁世佳公子,如今換上這麽一身華服衣冠,好似瞬間就成了得道的神仙,簡直是神采照人玉樹臨風不染塵俗。


    陳禾默默轉過頭。


    這種一隻螃蟹碰瓷拐來的徒弟,實在不坑白不坑啊!


    按照東海修士的觀念,這等質量的徒弟,價值高得讓修士心髒一緊,沒法喘氣!竟然還一分錢沒花!


    陳禾還在忍笑,那邊已經劍拔弩張。


    “國師?”


    詹元秋眉頭微皺:“然。”


    詹元秋掃視了一圈,估猜出了幾個襲擊者,還有一個正在跟大報國寺的和尚裝模作樣的打得不亦樂乎,雖然遮蔽了容貌,但那漫不經心的模樣,有些眼熟的架勢——詹元秋大驚,這不是據說已經失蹤不少時日的陳禾麽?


    “爾等何人?”


    詹元秋隻靠自己,走到了快要晉升元嬰期的地步,本質上還是一窮二白,現在得了浣劍尊者給的諸多好處,實力哪有不翻倍的道理,沒幾下就將一個崖州來的散修生生踹了出去。


    鷹鉤鼻見久戰不下,心中惱怒,他又不敢再耽擱,口中呼嘯一聲,頂著淩厲的劍術就撲去。


    “拿下!”


    鷹鉤鼻連同另一個元嬰期的散修,不惜受傷,強行打落了詹元秋手中的劍,眼看就要將詹元秋拖走,陳禾正在猶豫要不要悄悄去幫忙時,忽然感到背後一緊,似乎有人勒住了自己的肩背,手掌輕輕壓住他的口鼻,將他從混亂的人堆裏拉了出去。


    陳禾本能的要掙紮,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氣息後,繃起的手臂立刻鬆弛,毫不反抗的被帶走了。


    那位邊打邊看熱鬧的大師眼前一花,對手不見了,霎時愣住。


    摸著光頭看了看,也沒找到陳禾,大師索性趁機躲到旁邊,隻嚷嚷不阻止:“抓刺客!救下國師!”


    詹元秋空手又放翻了一人,後頸卻被那個鷹鉤鼻重重一擊,栽倒在地。


    陳禾眼睜睜看著崖州來的那群修士綁走詹元秋後,迅速逃離,根本無人尋找“走丟”


    的他。


    “師兄。”


    “嗯。”陳禾背後的人低低應了一聲。


    “詹元秋怎麽辦?就這樣讓他被抓走好麽?”


    “…你隻想跟我說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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