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最大的馬賊幫派被全數血洗之後,於闐國王一行人的東行之路恢複了平靜,除了偶爾小股流匪騷擾之外,任何成規模的進犯都絕跡了。


    單超的行事風格非常明確:凡前來騷擾者一概誅殺,哪怕有逃走的流匪,也必定將之擒拿斬首,作為震懾。


    很快定遠將軍的凶神之名傳遍沙漠,甚至西州一帶都有風聞,連隻蚊子都不敢往他們這邊飛了。


    使團中所有人都對定遠將軍有點發怵,甚至連有心結交的於闐王,都沒從這個鋼鐵般堅硬冷漠的年輕將軍身上找到任何空隙。


    隻有莎達麗公主不同。


    莎達麗那天親眼目睹馬賊被分屍之後,戰戰兢兢地被“護送回了營地,然後整整一天一夜都沒吃下去東西。


    隻要她閉上眼睛,腦海中就會出現無數錯亂血腥的畫麵,一時是馬賊胸口冒出一截箭尖,鮮血迸濺,仰麵摔倒在自己腳下;一時是單超麵無表情地反手揮劍,活生生的人被寒光剖成兩半,血淋淋的內髒流了一地。


    那天晚上莎達麗數次從噩夢中驚厥而醒,於是第二天果不其然發燒了,使團隊伍被迫停下了行程。


    公主玉體欠佳,沒人敢強行上路致使她病情加重,因此這一停就在沙漠中停了三四天。於闐使團的人倒沒什麽感覺,但戰馬要精飼、軍隊要喝水,莎達麗公主再不見好,所有馬匹都得斷糧了。


    於是第六天,單超親自來到於闐王室大帳,禮貌地問:“公主殿下病情如何了?


    於闐國王盤腿坐在愛女榻邊,神情十分為難:“多謝將軍關心,莎達麗已經好多了,隻是還吃不下東西。眼下醫官一日看診三次,說熱度已經退了,再修養兩天便可啟程……


    單超一點頭,命令簡潔有力:“請公主起身梳洗,今日必須上路。


    滿帳眾人都愣住了,莎達麗公主一翻身,虛弱怒道:“為什麽?我頭疼得很,哪怕等到明天——


    單超半蹲下去,居高臨下直視莎達麗因為燃燒著怒火,而顯得格外豔麗明亮的眼睛,說:“公主。


    “……


    “我師父曾經說,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因此要對女人格外照顧容讓。但可惜他所有優秀的品質我都沒學會,也包括這一點。


    “今日必須啟程上路,否則從即刻起,於闐使團所有人員的口糧飲水都將限量,並由軍隊統一配給。單超站起身,對目瞪口呆的於闐國王禮節性微微頷首,說:“請殿下三思而後行……告退了。


    說罷他沒等於闐王和公主做出任何反應,掉頭就走出了帳篷。


    莎達麗公主昏頭漲腦,被侍女扶著上了駱駝,感覺自己簡直要被烈日炙烤虛脫了。她看著不遠處背對著自己的單超,隻覺咬牙切齒,恨不得衝上去踹他一腳才好。


    “公主,侍女小心翼翼端來點心和蜂蜜水,低聲勸:“請多少用點吧,太陽、太陽烤得厲害……


    這幾天莎達麗全無食欲,連看到胡餅裏羊肉都能想起那天血肉遍地的慘像,越吃不下東西就越虛弱,越虛弱就越起不來。但現在被單超逼著強行上路,也就顧不得那麽多了,她強撐著吃了幾口點心、喝光了蜂蜜水,大概是肚裏有食又吹了風的關係,竟然真的稍微精神了點,便恨恨一抹嘴,把空碗塞回給侍女:“再端一碗蜂蜜水來!


    高溫下蒸發速度極快,光是出汗就能帶走大量水分。莎達麗蔫蔫趴在駱駝上,左一碗右一碗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水,到晚上紮營時終於可以下來了。


    此時堂堂公主已經餓得夠嗆,一見烤羊腿兩眼放光,拿起來就狼吞虎咽啃了大半個,又接過侍女手中的清水壺咕嘟咕嘟灌下去大半,長長籲出一口氣。


    她活過來了!


    莎達麗心滿意足,坐在篝火邊長長伸了個懶腰,突然想起了什麽:“——咱們的水已經限量了嗎?


    侍女點點頭。


    “那我今天喝的是什麽?


    莎達麗的第一個念頭其實是,原來定遠將軍話說得那麽冷酷,實則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好歹也知道對本公主網開一麵的嘛。


    但緊接著侍女怯生生搖了搖頭:


    “稟……稟公主,您今日用的水,是單將軍他自己的份額……


    ·


    營地沿石坡駐紮,莎達麗裹緊裘袍,順著布滿沙礫的小徑登上坡頂。隻見毫無遮擋的月光撒向萬頃沙海,石子和結晶在月下反射出細碎的微光,更遠處胡楊稀疏零散,樹枝光禿枯朽,直勾勾指向夜空。


    單超背對著她,盤腿坐在一塊因為多年風化,幾乎與地表融為了一體的黑色岩石上,低頭削著什麽。


    莎達麗站定腳步,遲疑了下,還是上前扭捏道:“……單將軍。


    單超沒有回頭。


    這時莎達麗才看清他手上的活計,原來在削一個木雕。


    這雕工委實夠嗆,木頭小人腿異樣的長,身子又特別短,眉目五官歪歪斜斜,鼻子和嘴巴幹脆挨在了一塊。莎達麗仔細瞅了半天,終於發現了端倪——單超用的刀和木頭都不行,匕首刀尖對這種小雕刻來說太粗了,木頭大概是從沙漠中撿來的,已經完全朽了,幾乎不能受力。


    莎達麗眨眨眼睛,遲疑道:“將軍雕刻的……這是……


    她突然福至心靈:“是您摘月下顏要送的姑娘嗎?


    單超手指一頓,沒有回答,然後突然一刀將木雕折成兩段,隨手扔了。


    “不是。他冷冷反問,“我看上去像有人喜歡麽?


    莎達麗過來本是想道謝的,但給這話一問,當時就愣住了。


    “怎麽不會呢?單將軍——呃,一表人才,年少成名,將門虎子,心狠手辣……等等最後一句口誤……


    莎達麗結結巴巴抹汗,卻隻見單超瞥了她一眼,雕塑般立體深邃的男子麵孔似笑非笑:


    “沒有將門虎子。我自幼家貧,是孤兒出身。


    莎達麗:“……


    “將軍不要妄自菲薄啦,雖然你有時嚴厲了點,但怎麽會沒有姑娘喜歡呢?隻是中原閨秀教養甚嚴,不像我們胡族姑娘熱情坦率罷了!莎達麗瞅著月光下單超悍利挺拔的側影,不知為何心中一動,臉頰也微微發熱了:“——況且單將軍是個好人,樣貌……樣貌也好,功夫也好……


    單超聽不出任何意味地笑了一聲:“那如果我有的他都不喜歡,他喜歡的我都沒有,那又如何?


    莎達麗愕然道:“那她喜歡什麽?


    單超出了會兒神,才緩緩道:“權勢,地位,財富,野心。


    莎達麗有點混亂,中原的大家閨秀都喜歡這些?不愧是□□上國,姑娘們也太有追求了吧!


    “要是一個人隻喜歡這些,那便不追求她也罷。人各有誌,勉強不來,她有野心不能說是錯,但誌趣迥異是很難過到一起的,為什麽不找個與你情投意合的姑娘呢?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小公主臉又紅了,所幸夜色中很難看清,卻隻見單超漫不經心地一搖頭,說:“要是人心如此易變,世上還哪來那麽多癡男怨女。


    單超收起匕首,從岩石上站起身,拍掉了手上的木屑。他每一舉每一動都帶著利落幹脆的氣質,雖然不像達官貴人那般文雅有風度,卻更有種令人心折的,剛毅堅定的男子魅力。


    要是人心如此易變,世上還哪來那麽多的癡男怨女?


    莎達麗不覺把這話細細咀嚼了數遍,心內驟然湧上一股酸酸麻麻的滋味。


    “……哎!


    莎達麗見單超要走,下意識衝口叫了聲,繼而欲言又止。


    單超回頭皺眉:“嗯?


    莎達麗扭著披風掛墜下來的黃金小鈴鐺,用腳尖一圈圈蹭著沙地,半晌才囁嚅道:“那姑娘……那姑娘到底有何好處?單將軍喜歡她什麽呢?


    單超沉默了。


    西域荒漠廣闊,遠方山巔上的寒風在月夜下掠過沙洲,掠過玉門關,沿著巍峨的萬裏長城,奔向遙遠的漠北。


    沙漠中那座小土屋空空蕩蕩,屋頂上破舊的羊毛氈被風拂動,發出“啪——啪——有節奏的拍打聲。


    單超笑起來,盡管那笑意更像是一聲歎息:


    “因為長得美吧。


    ·


    “我美嗎?莎達麗放下銅鏡,無精打采,托著腮問侍女。


    大半個月過去,使團終於橫穿沙漠,跨過玉門關,順肅州、涼鄯而下,沿渭水向東而去,很快踏上了通往京城的官道。


    小公主再沒鬧過發熱生病,但整天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急得侍女團團轉。於闐國王親自帶醫官來問過好幾次,但不論怎麽看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隻能下結論,說公主長途跋涉水土不服,等到長安後休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美啊!侍女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拚命點頭肯定:“公主殿下是西域最美的姑娘,連花兒見了都要羞紅臉,有什麽不對嗎?


    莎達麗長歎一口氣,一頭撲在榻上,不作聲了。


    定遠將軍那麽殘忍冷血的人,也會有喜歡的姑娘?


    那姑娘美麽,有多美?


    莎達麗摸著自己柔嫩緊致的臉蛋出了會兒神。她頭發油黑,雙眼明亮,嫣紅的嘴唇猶如天生就塗抹了蜜粉;皮膚是健康漂亮的小麥色,又柔又滑,看不到一丁點兒瑕疵。


    從小所有人都說她皮膚就像珍貴的緞子,但從進入中原後,每逢投宿官府驛站,所遇到的官家小姐無一不是嬌怯怯、白生生,脂粉妝點的麵容就像雪團兒一樣,說起話來輕聲細氣,仿佛。


    莎達麗腦內幻想了下定遠將軍的夢中情人該長啥樣,想來想去不以為然,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


    上元元年臘月初,一路奔波了近兩個月的於闐使團終於入京,在鴻臚寺官員的引領下,暫時入住了四方館。


    而定遠將軍單超作為護衛軍首領,因為尚未複命,且京城府邸年久失修,也跟著一起住進了使節大院裏。


    長安!皇城!繁華富麗,遊人如織!


    藏著滿腔少女懷春的小心思,憋悶了大半個月的莎達麗公主終於被成功轉移注意力,看著四方館每天進進出出的新鮮玩意直了眼,鬧著要出門去逛街。於闐王卻知道外國使節覲見前不好亂跑,尤其莎達麗可能是要和親的,萬一惹出什麽麻煩來不好收場,便不肯答應。


    無奈小公主已經被她父王寵壞了,軟硬兼施磨了兩天,於闐王終於無奈鬆了口,說:“也不是不行……但定要單將軍同意帶人跟著你,否則你一步都不能出這道大門!


    自從使團入京,單超就一天比一天沉默,眉心總是無意識緊鎖著,似乎心裏沉甸甸壓著許多難以出口的事情。尤其入住四方館後,他就一直閉門不出,仿佛把自己關在囚牢中等待審判的犯人。


    莎達麗跑去求他出門,卻果不其然,被他以事務繁忙為由拒絕了數次。滿心想出去遊玩的莎達麗大鬧使團,她父王被鬧得實在無法,隻得帶上厚禮親自登門拜訪定遠將軍,單超終於勉強答應了於闐王的請求。


    莎達麗終於得償所願,簡直開心不已,雀躍回房去描畫了黑葡萄般水靈靈的眼、紅寶石般柔嫩嫩的唇,特意換了身玫紅金銀雙刺繡的束腰錦緞衣裙,青春嬌美又熱烈奔放,猶如一枝盛放在枝頭的芍藥花。


    但單超負劍出來,隻瞥了滿懷期待的公主一眼,便波瀾不驚移開了目光:“走吧。


    莎達麗:“……


    公主一擰身,賭氣般走在前麵,徑直穿過四方館庭院,頭也不回走下了曲折迂回的抄手遊廊。


    誰料遊廊盡頭拐彎處有台階,莎達麗注意力光在自己身後了,完全沒注意到,剛拐過彎就一聲:“——哎喲!


    莎達麗的小羊皮靴一打滑,身體當即失衡,直向台階下摔去!


    刹那間莎達麗腦子裏唯一的念頭是:這下肯定會摔得很慘。但她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電光石火間手臂一緊,被人當空穩穩扶住了。


    “啊!


    莎達麗踉蹌頓住,整個人驚魂未定,還沒完全站穩就觸電般轉過頭。


    ——順著自己被抓住的手臂,她看見了一隻骨節分明、修長優美的手,繼而視線向上,是一張讓她瞬間不知該如何形容的麵容。


    真好看,她想。


    與單將軍的剛硬悍利不同,這個人的五官有種因為完美到極致,而令人心生畏懼的冷淡。修身錦袍讓他從肩膀、腰背到長腿都顯出一種凜冽的挺拔,衣料潔白質地精良,是西域罕見的珍貴料子,但那錦緞光澤卻不及麵容雪白的百分之一。


    看著他側頸淡青色的血脈,莎達麗甚至生出了“這個人的皮膚是透明的吧這樣的念頭。


    莎達麗吞了口唾沫,腦子裏亂嗡嗡的,還沒反應過來該怎麽辦,就隻見那人濃密眼睫下目光流轉,居高臨下地向自己瞥來。


    “……


    莎達麗以為那個殺人如麻還嚴肅冷酷的單將軍已經夠可怕了,此刻才突然有種顫栗和陌生的恐懼,從心底油然而起。


    緊接著她眼角餘光瞥見了什麽。


    ——那人身後畢恭畢敬站著幾個官吏,是鴻臚寺官員。


    “謝……她喘息著小聲說:“謝、謝謝……


    那人收回目光,隨手放開了她的胳膊。


    莎達麗踉蹌一下站穩,求助地回頭望去——隨即她看見了單超。


    單超站在門廊下,看起來有點奇怪。


    盡管他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眉峰微鎖,薄唇緊緊抿著,站姿挺拔猶如繃緊了的弓弦;但莎達麗就是覺得他身上有什麽東西很古怪,很不同尋常。


    突然間她明白了,是眼神。


    她從沒見過這位單將軍,用此刻這樣的眼神,去緊緊地盯著一個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青龍圖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淮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淮上並收藏青龍圖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