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儀仗離開行宮,向東而去。


    二十一日,聖駕行至泰山腳下奉高縣,令人出城築封祀、登封、降禪三壇。


    正月初一開始,皇帝開壇封禪。


    封禪大典共有三天,初一聖上率眾行至泰山腳下的封祀壇祭天;初二登岱頂,封玉策於登封壇;初三帝後二人再一同至社首山的降禪壇祭地神,皇後登壇獻祭的儀式也是在這一天舉行。


    而號稱天下第一武道盛事的武林大會,也不知道這幫江湖人士是不是為了效仿漢武封禪之典,特地選在了漢武帝當年祭祀後土所在的肅然山。


    肅然山處於泰山東北麓,離當今聖上封禪的岱頂,不過十數裏路遠。


    除夕夜,長安。


    急促的馬蹄順中正大街飛馳而下,身後各街坊亮起火光,差役紛紛發出驚吼:“什麽人膽敢深夜縱馬!”“站住!”“來人,快來人攔住他——”


    梆!梆!梆!


    警報聲響徹大街小巷,黑馬卻毫不停頓,閃電般馳過慈恩寺宏偉的朱紅大門。


    馬背上黑衣負劍的年輕男子倏而縱身,從馬背上驟然拔起,身影淩空越過了高高的院牆,將怒吼的追兵遠遠甩在了身後。


    禪房外。


    智圓大師枯坐的身影動了動,收回凝視著夜空的目光,拿起茶壺,往麵前的兩隻空杯裏慢慢斟滿了茶水。


    半晌身後響起腳步,智圓大師沒回頭,沙啞道:“……信超。”


    單超的身影從昏暗中閃現出來,隻見他雙肩肌肉緊繃,眼底布滿了血絲。雖然刀刻般的嘴角顯出一種近乎嚴酷的冷峻,但整個人神情中卻隱隱透出一絲瘋狂。


    任何人在神智被“鏡花水月”吞噬之後,又不眠不休策馬跑了三天三夜,都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我一直在等你……”智圓大師悠悠望向天穹,問:“你看到那顆星了嗎?”


    單超走到他身前,一言不發地回頭瞥了眼。夜空中一顆極度明亮的星辰正緩緩移動,以勢不可擋之姿衝向中天。


    “我看到那顆星,就知道你該來了。”智圓大師看看眼前的茶水,搖頭露出一絲意有所指的譏笑:“自然……其他該知道的人,也都能知道。”


    單超沒理會頭:“我來是為了請求您一件事。”


    智圓大師不答。


    “兩年前我被您從寺院前救起時,前塵往事一概忘盡,乃是被人在後腦刺了金針的緣故。眾所周知江湖中通曉金針秘術之人寥寥,因此除了下手的那個人之外,我實在不知道還有誰能幫我把針取出;之後思來想去,唯有兩年前智圓大師您幫我療傷時,曾用金針刺入脊椎,將經絡中傷痛一舉治愈……”


    單超抬手按住自己靠近頸椎的後腦,緩緩道:“若大師能再施援手,單某將感激不盡,日後自有重酬。”


    但果不其然,智圓大師搖了搖頭,衰老的麵孔在陰影中格外疲憊,說:“貧僧做不到。”


    單超問:“大師是不會,還是不能?”


    這次智圓大師沉默了很久,才說:“我不能。”


    單超一掀衣擺,在桌案後大馬金刀地坐下了,鷹隼般陰沉的雙目緊盯著智圓大師渾濁的眼睛。


    “有個人曾經想殺我。”


    說完這句後他頓了頓,因為遠處街坊外,京城守備呼喊搜索的聲音正穿過夜色遙遙傳來,繼而向更遠的朱雀大街去了。


    但對麵智圓大師似乎沒有任何出聲叫喊的念頭,輕輕撥動手指轉過了一顆佛珠:“所以呢?”


    單超緊握七星龍淵劍柄的手鬆了鬆。


    “那個人連續兩次想殺我,都是認真的。但自從我失去記憶隱居慈恩寺後,他明明知道我在這裏,卻再也沒有了出手殺人的念頭,甚至還費盡心機保護過我。”單超問:“大師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智圓搖頭道:“這要問那個曾經想殺你的人,跟貧僧有何關係。”


    單超卻緊追不舍:“既然跟大師沒關係,為何大師又不願取出他刺進我腦中的針?是懼怕他,還是因為跟他是一夥的?!”


    智圓大師目光落在麵前那杯已經冷透,卻還一口未動的茶上,半晌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信超,你還沒喝茶呢……”


    單超冷冷道:“不用,大師還請先回答我。”


    智圓伸向茶杯的手就頓住了,片刻後終於緩緩道:“你說那人保護過你……那人是如何保護你的?”


    “中元節太子駕臨慈恩寺那天,大師於寺內數百僧人中,偏偏挑中了我一個才入寺兩年的弟子人前露臉,向太子進獻那碗事先已被下了猛毒的酸果湯。我喝過酸果湯後本應立刻毒發,但偏偏前一晚上……”


    單超吸了口氣,眼前似乎浮現出了一個相似的長安月夜和翩然落下的雪白衣袂。


    他閉上眼睛,說:“前一天晚上,我在慈恩寺門口遇見了‘恰巧’路過的北衙禁軍統領,喝下了他親手所斟的一碗雪蓮花茶……”


    智圓大師失聲長笑,不知為何那笑聲中竟有包含著濃濃的悲愴:“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謝雲早已讓你服下了百毒不侵的雪蓮花,所以你才逃過了一死!”


    話音未落,他驀然舉杯,將麵前的冷茶一飲而盡!


    單超阻止不及,隻見智圓大師嗆咳了兩下,指向單超麵前的那杯茶:“信超,該你了。”


    單超眉峰一剔,猝然抬手將冷茶向花叢中一灑,隻聽簌簌地輕微聲響傳來,濺上茶水的枝葉竟然瞬間就發黑枯萎了!


    智圓大師布滿皺紋的唇角驟然冒出黑血,自知大勢已去,臉上頓時泛出了肉眼可見的青黑。


    “為什麽!”單超怒喝道。


    “謝雲早就……識破了劉炳傑他們的……毒計,知道我有可能借機除掉你,以絕後患……所以提前給你喂下了手中獨一無二的雪蓮花……”


    智圓俯在桌麵上連連嗆咳,每一下都帶出劇毒的血沫,單超起身一把將手按在他胸口,存亡續斷的至純真氣洶湧而入,隻聽智圓斷斷續續地苦笑著搖頭:“那如果我……我不令你上來獻茶呢?如果我不想殺你呢?謝雲果然是……萬萬全全,連任何一絲風險都……”


    單超難以置信地微微喘息,倏而厲聲道:“為何你要殺我,大師?!你照顧了我兩年!是你把我從慈恩寺門口救回來的!”


    智圓卻掙紮著抬起冰涼的手,抓住了單超按在自己心口前的手腕,那是一個想讓他放開的姿勢。


    “我受脅迫太久了,我們所有人……都受脅迫太久了……”


    “誰脅迫你?謝雲?!”


    智圓大師劇烈倒氣,身體痙攣,喉嚨裏發出咯咯聲響,那是血液反嗆到氣管的原因。他的目光渙散開來,最後望著單超近在咫尺卻越來越模糊的臉。


    “當年所有人都因為你……因為你的出生……而卷入了這件事情……”


    “金龍騰飛自漠北,金龍……自漠北……”


    單超瞳孔瞬間緊縮,又急劇張大。


    “他不殺你,因為他還想利用你……”智圓大師用最後一點力氣撐起頭,似乎想靠近單超耳邊,但他說話的聲音已經非常含混低啞近乎耳語了。


    “千萬小、小心……”


    “小心謝……雲……”


    黑血驟然湧出,智圓大師的頭一垂,閉上了眼睛。


    單超雙手微微顫抖,半晌終於放下智圓大師已經變冷的身體,向後退去半步。陰影中他的胸腔劇烈起伏,足足過了很久才靜止下來,星光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緊繃的薄唇,仿佛一尊刀法淩厲的石像。


    他最後向智圓大師欠身深施一禮,轉身而去,轉瞬消失在了長安除夕廣闊的夜色裏。


    天穹中,北鬥紫薇光芒熾亮,逼向中天。


    ·


    翌日,正月初一,泰山。


    城門轟然開啟,儀仗奔湧而出,一時之間漫山遍野全是明黃色的繡龍旌旗。


    皇帝在這蔓延十數裏的宏偉儀仗中出了奉高縣,一路登上封祀壇。武後率領文武百官下跪叩首、山呼萬歲,放眼望去全是紫金玉帶。


    禮畢,聖上下壇,在身後尹開陽的護送下,微笑走向恭候在門樓之上的眾臣。


    武後略微側過臉,輕聲問謝雲:“單超呢?”


    謝雲身後本應是副統領的位置空空蕩蕩,已經空蕩數天了——從得知謝雲要出手爭奪武林盟主之位的第二天單超就不告而別,從此再沒有出現過,想必是終於心灰意冷,斷然離開了他醉心於權勢的師父。


    謝雲唇角冰冷地一勾:“不知道。”


    武後還待說什麽,就在這時隻聽遙遙一聲:“報——”


    暗門武士飛馬而來,至壇下驟然縱身,腳尖在馬背上一點,借力直上門樓,撲通跪在尹開陽身後:


    “稟掌門!肅然山武道大會初輪決出勝負,崆峒陸通聖、華山王康裕、峨眉沈雲生、青城周譽、淮南十九道陳海平等人勝出,約定明日再戰!”


    聖上不由側目問:“這幾人水平如何?”


    “無名之輩。”尹開陽漫不經心道,吩咐那武士:“傳令神鬼門,明日景靈出手清空全場,反抗者就地誅殺。”


    “是!”


    武士從高達數丈的門樓一躍而下,轉瞬落在馬上,很快順著來路消失了蹤影。


    皇後斜入雲鬢的眉梢猝然一挑,半晌才略微遲疑地問謝雲:“……真是無名之輩?”


    謝雲沒有回答,皇帝身後的尹開陽不動聲色地抬眼瞥了過來。


    ——暗門掌門一身黑底錦袍,暗銀繡蟒花紋在風中獵獵作響,與謝雲雪白的禁軍製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帝後之側,一黑一白,氣氛緊繃又針鋒相對。


    謝雲淡淡道:“先贏了再說這話。”


    ·


    第二日,聖上登岱頂,在登封壇封存玉策,昭告天下。


    與此同時,十數裏外的肅然山巔上,一座拔地而起的巨壇邊豎起了兩三個人都難以合抱的高杆,杆頂旌旗獵獵飄揚,“天下武道”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直直矗立在了陰沉的天穹之下。


    高壇周圍烏壓壓坐滿了各大門派的弟子,五個從昨日初戰中獲勝的候選人分別立在空地上,隻聽正中武當掌門長清子的聲音傳遍山巔:


    “……神鬼門當道,欺壓中原武林,今日各名門正派齊聚於此,共襄除滅邪道之大計!……”


    突然外層人群爆發出驚恐的呼聲,長清子抬頭一看,聲音猝然停止。


    隻見山穀間不知何時已綴滿了鐵鏈,數百個黑衣勁裝的蒙麵人正抓著那鐵鏈,從四麵八方呼嘯而來,轉瞬就登上肅然山巔,團團包圍住了天下武道場!


    長清子爆發出聲震寰宇的厲喝:“——來者何人?!”


    “既然是天下武道齊聚一堂,為何沒有我神鬼門?”


    眾人紛紛震愕回首,隻見數百黑衣人齊刷刷讓出一條道來,一個身負巨大雙鉤、火紅頭發麵容俊美的少年越眾而出,含笑登上高壇,向眾人抱了抱拳。


    “在下神鬼門首座弟子景靈,聽聞各位在選天下武林盟主,便來湊個熱鬧,向各位討教。”


    一時眾人怔愣,待回過神來,滿場立刻爆發出了轟然議論和怒罵。


    “就是討伐你神鬼門的,還有臉來競選武林盟主?!”


    “目中無人至極!真當我中原武林無人不成!”


    “把他趕出去,趕出去!”


    長清子猛地一跺金剛杖,繼而將杖尾端抬起指向景靈,冷冷道:“神鬼門橫行霸道、燒殺搶掠,十多個小門派的覆滅都與你們有關,更不用提前不久的鍛劍莊滅門慘案,亦是你們一手造成!今日此處是名門正道齊聚之地,不是你們神鬼門該來的地方,還不快快退散!”


    然而景靈卻瞅著長清子,微微一笑:


    “此話不通。既然武林盟主是比武定論,那凡天下習武之人皆可參與,神鬼門自然也囊括在其中。除非……長老心中已經知道場中無人可以勝我,所以……”


    景靈那足以令深閨少女怦然心動的漂亮麵孔,此刻卻閃爍著毫不掩飾的邪惡和冷酷。


    長清子握杖的手一緊,卻隻見景靈轉過頭去,望向了場中的五個候選人。明明他聲音不大,甚至還有幾分柔和,但每一個音都裹挾內力撲麵而來,一字一句鋒利如刀:


    “怎麽,各位英雄豪傑個個縮頭不出,當真怕了不成?”


    五人中的青城周譽和陳海平,都在數月前的鍛劍莊滅門慘案中和景靈正麵交過手,此刻內心震悚難言,一時都沒有反應。


    隻有崆峒派的陸通聖,因為本門派早就和神鬼門有過奪寶大仇,又在鍛劍莊中被景靈殺過不少弟子,此刻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當即上前怒道:“你這魔頭!今日膽敢來挑釁天下英雄,我必定要讓你……”


    “陸兄不可!”


    周譽和陳海平不約而同,齊齊出手,一左一右攔住了陸通聖。


    與此同時一道寒光迎麵而來,那速度簡直連眨眼都趕不上,瞬間陸通聖隻覺自己的頭被周譽陳海平同時按下,緊接著厲風貼著自己的頭發削了過去!


    ——奪!


    陸通聖駭然,猛地回頭,隻見一柄半人高的鐵鉤已深深剁進了自己身後的旗杆裏!


    場上所有人驟然拔刀,長清子怒道:“竟敢出手傷人!”


    景靈卻若無其事地甩了甩手腕,笑道:“可惜……險險就收了今天的第一顆人頭來祭旗。”


    他旁若無人地走向旗杆,眾人下意識地在他身前避讓開,隻見他頭也不回地笑道:“這江湖平靜太久了,久到你們覺得玩一場過家家,就能坐在大中原武林往日的榮耀中高枕無憂……太平盛世,歌舞升平,應該有個人出來攪一攪這攤渾水,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麽是真正的風浪。”


    陸通聖顫聲道:“你想……你想幹什麽?”


    景靈站定在旗杆前,回頭一勾嘴角,囂張睥睨。


    緊接著他抽出背上另一柄鐵鉤,翻腕橫劈,力破山河!


    轟——隆——


    鐵鉤席卷出開天辟地的力量,重重砍在旗杆上,竟然將那三人難以合抱的巨型原木硬生生斬成了兩段。


    原木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瞪視中緩緩落下,“天下武道”的旌旗劃破長空,在轟然巨響中狠狠砸落在了大地上!


    “如何!”山巔搖動的巨響中,景靈厲聲撼動四野,喝道:“是不是還無人來戰!”


    眾人霍然起身,發出憤怒的呼喊!


    與之相對的是,場上的武當掌門、五個候選人、以及台下各大門派長老都麵色鐵青,彼此隔空交換目光,久久不能發出一言。


    “若是無人來戰,”景靈俯身從倒塌的旗杆上拔出先前刺出的鐵鉤,雙鉤在手,居高臨下,眼底漸漸泛出瘋狂冷酷的血色,聲音卻是非常輕柔的:


    “那也罷,各位都沒有活命的必要了。”


    長清子等人麵色齊齊劇變,隻聽他驟然提聲喝道:“神鬼門聽令!”


    團團包圍住天下武道台的黑衣人同時動手,漫山遍野,刀兵齊出!


    “——在場所有,就地格殺,直到有人上來挑戰為止!”


    “若是人人都龜縮不出,今日就將此地屠殺殆盡,雞犬不留!”


    各大門派長老同時起身,連長清子都再也忍不住,提杖大步上前!


    但就在這時,景靈突然一笑舉起鐵鉤,將鉤尖精確無比地向台下人潮中的某處一指,對手下冷冷道:


    “——隻是動手時注意點,別誤傷了這一個人……”


    “別來無恙,雲使?”


    人群炸然望去,眾目睽睽之下,四周的武林弟子都驚愕散開,空出了原先默不作聲坐在台下的一道身影。


    他白衣緩袍,腰束錦帶,兜帽蓋住了頭發,隻有一縷黑亮的長發從耳際垂落身側。麵紗擋住了他下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美麗冰冷的眼睛,直直迎著不遠處那淬著寒光的鉤尖。


    ——那是謝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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