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的房間內,單超跪在地上,一手緊緊抓住地麵,發出了粗重嘶啞如野獸般可怕的喘息聲。


    尹開陽眼底白光流轉不息,如同不斷轉動的陰陽輪,緊緊盯著單超緊繃如岩石的身體,上前一步將掌心伸向他天靈蓋。


    ——這就是真要下殺手了。


    大概是隱天青血統的緣故,他會對謝雲有著一絲奇怪難以解釋的手下留情,但這分留情並不會延續到謝雲的弟子身上——尤其是這個氣勢鼎盛的年輕男子,還隱隱對他造成了某種威脅的時候。


    “永別了,”尹開陽漫不經心道。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單超猛地抬頭,渙散的目光驟然聚焦,啪地擋住了尹開陽居高臨下伸來的手掌!


    “為何要殺我……”


    一字字從單超齒縫中迸發出來,幻境與現實的交織讓他剛硬的麵孔都微微扭曲,在昏暗中殘忍、凶狠,如同一個相貌英俊又極度危險的癔症病人。


    尹開陽濃眉一皺,袖口彈出短刀。


    但他還沒來得及出手,單超厲聲道:“為什麽要殺我——!”


    轟!


    七星龍淵飛震出鞘,被單超一掌握在手中,橫劈出了驚天動地的一劍!


    尹開陽麵色劇變,縱身退後,但瞬間隻覺胸膛一涼又一熱,鮮血當即就灑到了空中。緊接著他被上古神劍震怒出鞘時難以想象的氣勁硬生生推開,當空飛了出去!


    ·


    清涼殿,小佛堂。


    皇後靜靜跪在蒲團上,雙掌合十,護指交叉,鑲寶黃金在燭火中反射出微微的光芒。


    織金錦袍在她身後層層鋪開,華彩堂皇,猶如無數朵盛開的牡丹。


    殿門吱呀一聲輕輕推開了,謝雲跨過門檻,眯起眼睛望向滿堂環繞居高臨下的佛像,隻聽皇後輕聲吟道:“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


    “有求皆苦,”謝雲靜靜道。


    皇後長長歎了口氣,終於睜開眼睛,跪坐在蒲團上回過頭:“你想好了嗎?”


    ——她說的是在泰山武林大會上,與尹開陽爭奪盟主之位的事。


    謝雲沒有立刻回答。佛堂內菩薩低眉、金剛怒目,十二羅漢環繞排列,俯視著腳下渺小卑微的眾生;檀香升起的白煙輕輕嫋嫋,隨著空氣緩緩蔓延,浸透了每一寸金磚地麵的縫隙,和金絲楠木的紋理。


    半晌他終於開了口,卻是順著剛才那句佛偈悠悠地接了下去:


    “——有求皆苦,萬相本無。安心無為,形隨運轉,萬有斯空,無所願樂……”


    “安心無為。”皇後冷笑著重複了一句:“若真按佛經所說的那樣安心無為,此刻你我早就死在了感業寺裏!”


    她霍然起身,上前站定在謝雲身前,充滿威嚴的美目直直逼視著謝雲的眼睛:“區區不過十七年,你就忘了當年被尹開陽帶去暗門,在重重試煉中生不如死,多少次差點丟掉性命的往事了嗎?”


    “……”


    “即便你忘了,我也沒忘當初被人從宮中發配去感業寺,名為出家,實則囚禁,天天青燈古佛殘羹冷飯的日子!”


    每一個字都在佛堂內久久回蕩,謝雲終於難以麵對般轉開目光,但武後卻執意盯著他深邃的眼窩,仿佛要透過眼珠直直看進他大腦裏去。


    “你知道我們那幾年是怎麽過來的,謝雲。凍餓無人理、疾病無人知,每天除了念經雜役,就是對著井水看著年華漸漸老去,那時我天天捫心自問的,就是我為什麽會讓自己落到這種境地去?”


    “因為我們沒權!”皇後聲音震人發聵:“在那些真正掌握生殺的人麵前,你我都是微不足道的,隨時可以一腳碾死的螻蟻!”


    謝雲猝然閉上了眼睛,但下巴卻被武後戴著黃金甲套的手指抬了起來。


    “……但是,”謝雲沙啞低沉道,“但武林盛會茲事體大,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且與尹開陽對戰勝率非常小……”


    武後卻打斷了他:


    “謝雲,十七年了,你我都已經走到這裏了,就不想更進一步了嗎?”


    謝雲眉梢驟然一跳:“……什麽意思?”


    “你以為我讓你出手,隻是想跟尹開陽爭奪民間武林的權勢麽?不。”武後冷笑道:“我們是在跟支持尹開陽的,普天之下九五至尊的皇帝作對。”


    謝雲似乎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什麽,有些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當初宇文虎被刺事發,我被聖上叫去,當著幾大家族的麵問罪,要不是你在危急關頭站出來解圍,那天我就已經被那些前朝遺貴們活活吞吃殆盡了。後來宇文虎要求流放你三千裏,我在聖上麵前苦苦哀求了兩個時辰都無濟於事,隻能無可奈何送你出京……”


    武後停了停。


    她原本就高,這麽一揚頭,目光充滿睥睨,就幾乎跟謝雲麵對麵地平視了。


    “這就是大權旁落於他人的後果,明白嗎?在這深宮中,依附於他人的尊榮再高都靠不住,你我想像個人一樣站著活下去,就必須把至高無上的權力緊緊攥在自己手裏!”


    謝雲終於從那意味深長的眼神中讀懂了皇後的意思,瞳孔微微縮緊,半晌才緩慢地開了口:“……但你已經二聖臨朝,共同稱製……”


    二聖臨朝,平起平坐,是自古以來就從未有過的事情,簡直就相當於帝後分享江山社稷了。若是把東宮也鉗製住,日後必然能當垂簾聽政的實權太後——做到了這一步的皇後,還要繼續跟皇帝爭□□柄,是想再要求什麽呢?


    “不、夠。”武後一字一頓,冷酷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


    一般人這時候可能都直接腿一軟跪下了,但謝雲直挺挺站著,良久才從齒縫間吐出幾個字:“……難道你還想……”


    武後深深凝視著他,伸手從麵前年輕俊美的臉頰上緩緩撫過。


    “你還記得當年第一次遇見我的時候嗎?”


    謝雲麵色僵冷,一言不發。


    “那年你才幾歲,尹開陽令你隨暗門殺手出門試煉,中途那些人卻拋下了你。你受了傷又發高燒,正巧落在感業寺附近,我隔著寺廟院牆看見你靠在樹底下……”


    “我把麵餅掰碎了泡上水,從牆洞中遞出去一口口喂給你,開始你燒得根本咽不下去,膽汁混著鮮血不停地吐。我從來就沒見過一個孩子能承受那麽多折磨,好像喂進去的水都變成了血不停地吐出來,源源不斷,毫不停止……”


    “我去求寺院裏的嬤嬤給你找郎中,但根本沒人搭理,甚至連給你找口熱粥都做不到。最後我隻能坐在那隔著牆,看著你一動不動靠在那裏,好幾次我都以為你已經死了。”


    武後染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從謝雲鬢邊輕輕滑過,反襯得那麵頰生冷如冰,在一排排蠟燭跳躍的光芒中,指尖和膚色交相輝映出了令人觸目驚心的色彩。


    “那時我就想,如果我不是被打發在寺廟裏出家的先帝妃子,而是感業寺的主人;如果我有任何一點點自由,任何一點點令人去尋醫問藥的權利,是不是就可以救下眼前這小孩的命了?”


    “就像我今天想,如果我不是在朝廷傾軋中處處受到掣肘的皇後,如果我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說一不二的權力,甚至像三皇五帝一樣在史書上留下屬於我的名字,是不是一切情況都會有所不同?”


    謝雲深深吸了口氣,就像是要壓抑住某種強烈的情緒似的,猝然仰起了脖頸。


    舊日猙獰可怖的時光和鮮血淋漓的記憶,從佛堂高高的虛空中撲麵而來,猶如閃電穿破黑雲,將人最軟弱的靈魂片片撕碎。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退後半步。


    隨著這個動作,武後的手指從他側頰上滑落,被濃厚妝容描畫精致的美目中,隱約有水光一閃而過。


    謝雲十分緩慢而徹底地,雙膝跪了下去。


    ·


    佛堂外石砌的走道兩側,火炬在牆上發出燃燒時輕微的爆裂聲響,與謝雲偏殿居所相連接的木門被推開了。


    單超劇烈喘息的身影出現在門後,手中提著七星龍淵,眼底布滿血絲,懷疑而警惕地打量四周,半晌才舉步,搖搖晃晃向前走去。


    ·


    “青龍一生中開印次數是有限的,我已經開印數次,再來會有非常大的危險……”


    謝雲凝重的聲音在香煙繚繞中緩緩上升,繼而漸漸消弭,湮沒在了四散的白霧中:


    “但尹開陽對江湖霸主之位誌在必得,必定會大開殺戒,肆無忌憚。除非打開青龍印,否則以我現在的實力,絕沒有任何機會能與他正麵對抗。”


    武後顫抖的手指一根根握緊,黃金護指緊緊地卡在了拳頭外,似乎用這個動作才能勉強壓製住內心某種無可奈何的劇痛。


    她曾經有過非常相似的感覺,第一次是眼睜睜看著繈褓中的安定思公主呼吸漸微、直至僵冷,第二次就是現在。


    “我會盡力為您嚐試一次,”謝雲仰起頭與她對視,說:“如果僥幸贏了,這就將變成你我征途上的第一塊基石;如果不幸落敗,也是願賭服輸,自古以來沒有哪座皇位下會缺少累累疊加的森森白骨。”


    滿天神佛於虛空中俯視著他們,無數雙眼底充滿平靜和悲憫。武後終於咬緊牙關止住了顫栗的氣息,抬起兩根並攏的手指,指向佛堂上空,一字一句認真道:“我發誓,若是有朝一日我問鼎紫宸,必要讓謝雲世世代代榮華富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謝雲卻搖了搖頭:


    “這世間有很多條路,但即便您選擇刀山火海我也會追隨下去,因為從很早以前開始我的生死榮辱就已經與您綁在了一起,直到現在,都沒有變過。”


    武後閉上眼睛,感覺到酸澀滾熱的液體從自己鼻腔中倒流進了喉嚨。良久後她俯身在謝雲眉心間印下了一個短暫的親吻,近距離看著他的瞳孔,低聲說:“我知道。”


    佛堂門外衣裾擺動,單超的視線透過門縫,硬生生僵在了當場。


    震驚、絕望、咆哮的嫉妒和怒火同時爆發開來,熊熊烈焰轟地一聲吞沒了所有理智,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手就已經舉了起來,按在了門扉上!


    “……”


    薄薄一扇門此刻卻重若千鈞,單超胸膛起伏,很久後才強迫自己一寸寸收回手掌,最後看了謝雲一眼,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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