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最不可能指責慕容楚衣的人便是嶽辰晴了。


    他自幼就崇拜慕容楚衣,喜愛這個並無血緣關係的舅舅。正因如此,他這樣一個錦衣玉食的少爺才會願意跟著羲和君前往北境燎國,願意在各種各樣的卷冊裏埋頭苦尋,試圖找到可以醫治百病的仙藥蹤跡。


    私自跑來蝙蝠島一事,他已知道自己錯了,可是無論他怎麽道歉,慕容楚衣都沒有半點和緩,一直在訓斥他,斥責他不珍惜“用阿娘生命換回來的性命”。最後竟還對換血救他的江夜雪說出這樣錐心的話語,嶽辰晴的內心不由地就亂極了,難受極了。


    “……四舅……我知道我不好,我太笨,太衝動……我真的隻想看你好好的,你什麽都不跟我說,我沒有辦法,就隻能自己四處亂找……對不起,我沒有替你找到藥,還給你添亂了……可是你……可是你……”


    眼睫一合,淚水簌簌。


    “你為什麽連解釋都不聽我解釋啊……”


    “你說我的命是我阿娘換來的,你又說江……你又說他是賤種……可是他也不想是妾室生的……我也不想一出生就害死了我阿娘啊!你為什麽要怪在我們頭上?四舅,我敬你,愛你,那麽多年了你說什麽我都當是對的,你做什麽我都喜歡,可你真的回頭看過我一眼嗎?!”


    嶽辰晴泣道:“你真的……你真的把我當你的外甥看過哪怕一回嗎?”


    江夜雪低聲道:“辰晴,算了,楚衣他——”


    慕容楚衣麵色蒼白陰鷙,驀地打斷了江夜雪的話,他一雙琉璃色的眼眸盯著嶽辰晴的臉,字句磨得粉碎:“你讓他說!”


    江夜雪:“……”


    嶽辰晴抹了抹淚,低著頭抽噎了許久,傷心地喃喃:“……我不說了……我、我不該凶四舅的……我也不該和四舅頂嘴……”


    他似是想慢慢地讓自己冷靜下來,所以不住重複著“不該與四舅衝撞”這樣的話。可是喃喃著,喃喃著,到了最後,他還是驀地抬手將麵龐深埋。


    哭聲像是幼獸的嗚咽:“你是不是寧願我從來就沒有被生下來過啊……”


    慕容楚衣:“……”


    “我阿娘已經走啦,我不是慕容凰,我是嶽辰晴啊!”


    山洞裏的氣氛僵凝極了,任誰都可以看得出來,慕容楚衣已經被胸臆裏過激的情緒激得四肢百骸都在發顫,他瓷玉般的臉龐微泛著薄紅,蒼白的十指緊捏成拳。他看了看嶽辰晴,又看了看江夜雪,最後閉目咬牙道:“好……好。”


    幾許之後,慕容楚衣舒開淩厲的鳳眼,濕紅的眼眸狠狠地掃過他二人,寒光把傷心盡數壓下:“你的解釋,我聽完了。我不訓你了嶽辰晴。”


    他的掌心都快要被自己的指尖捏出血來了,卻還是微微抬著下頜,強自孤冷鎮定。


    “你自己好自為之罷。”


    說完,轉身拂袖而去。


    江夜雪道:“小舅!”


    嶽辰晴看到慕容楚衣這樣的神色,似乎從一場慘痛的夢魘中醒來,他臉上淚痕未幹,怔忡而迷茫地望著他的背影:“四舅……”


    但慕容楚衣已經管自己出了山洞,就連站在洞口的顧茫與墨熄,他都當作沒有瞧見,一張臉蒼白得像是冬夜初雪,頭也不回地走了。


    屋裏一時死寂。半晌後,墨熄打破了這沉默。


    “……你們怎麽忽然鬧成這樣?”


    “……”江夜雪歎道,“剛剛辰晴一醒來,小舅就衝他發脾氣,問他為什麽要獨自一人來蝙蝠島,辰晴解釋了是為他來尋藥,他……唉,他覺得不值當,便氣著了,責備辰晴不懂事。……我小舅他就這個性子,他沒有惡意的。對不起,嶽家的事……讓你們見笑了。”


    這一地雞毛,墨熄也不知該說什麽,他天生又不愛多管閑事,於是頓了頓,隻道:“外麵太危險了,我去把慕容尋回來。”


    “哎——”顧茫卻一把拉住他。


    “怎麽了?”


    “那美人不會走遠的,他聰明得很,他隻是想靜一靜,你沒看他出去的時候那張臉。”顧茫瞥了嶽辰晴他們一眼,用隻有墨熄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道,“他都快氣哭了。你這時候去尋他,愈發掃他的麵子,讓他一個人在外麵待一會兒吧。”


    “……”墨熄怔了一下,誰哭?慕容楚衣?


    他不是挺凶神惡煞地出去的嗎?


    盡管墨熄並沒有看出慕容楚衣的臉上有什麽脆弱的神情,但顧茫察言觀色一向比他敏銳得多,既然顧茫這麽說了,他雖不認同,但也不再堅持。


    隻是江夜雪仍憂心道:“我小舅他一個人恐怕……”


    “不用擔心。”顧茫進了山洞,擺擺手,“你們稍微休息一下,等過一會兒,他氣消了,我就出去找他。然後我們啟程回重華去。”


    江夜雪一怔:“你找到結界突破口了?”


    “那當然。你也不想想我是誰,我多厲害。”


    既然顧茫都這麽說了,江夜雪心知確實也不該在這時候再強拉著慕容楚衣回頭。於是隻得歎了口氣,作罷了。


    他們在山洞裏整頓一番,顧茫最閑,靠在洞壁旁休息,化出魔武匕首來在修長的手指間轉動把玩著。玩了一半,忽然覺察到有兩束猶猶豫豫的目光在悄然瞟著他,顧茫低頭一看,對上羽民絨絨的大眼睛。


    絨絨沒想到顧茫會忽然覺察,忙想轉開,卻已來不及了。


    顧茫笑道:“小美人,你怎麽還在偷偷看我?”


    “你、你……”絨絨漲紅了俏臉,踟躕半晌,小聲嘟噥道,“顧茫哥哥,我悄悄跟你說個事兒好嗎?”


    “好啊。”


    絨絨猶豫一會兒:“……你身上……怎麽忽然有了那個哥哥的味道?而且……很重。”


    顧茫靈活地轉匕首的手指一下停落,怔愣地:“誰?”


    絨絨不吭聲,但眼睛偷偷地向在旁邊查看嶽辰晴傷勢的墨熄看去。


    “……”顧茫怔了一下,隨即瞳色一暗。他唇角叼著的笑意蜷了起來,“……哦,他啊。正常,我們之前靠的近而已。”


    “不、不是的,你們好像——”


    顧茫笑吟吟地一把捂住她的嘴,順帶又摸了摸她的頭,俯身貼近她耳側:“好啦,知道你們羽民的能耐了,我身上有妖血,你對妖的嗅覺又很靈敏,對不對?但是小美人,妖和人到底是不一樣的,你跟我們在一起,就要學一些人的規矩——有的事情,知道了也最好當做不知道。乖啊。”


    墨熄聽到動靜,側過頭來:“你們在做什麽?”


    顧茫鬆了手,笑道:“沒什麽,逗小丫頭呢。”


    說完了,抬手屈指,在絨絨落著火焰痕跡的額心處輕快地彈了彈:“記住我的話,準備跟我們一起出島吧。”


    接下來的事情還算順遂。慕容楚衣果然不是個莽撞的人,並沒有走太遠,顧茫很快就在一株桃花樹下找到了正在閉目養神的他。將他哄回來之後,依照之前顧茫探得的訊息,他們很快就找到了結界的薄弱處。


    江夜雪站在呼呼的海風裏,轉頭對慕容楚衣道:“小舅,你的身體還很虛弱,不如一起坐我的核舟……”


    慕容楚衣的回應是抬手拈花,化出他自己的畫舫,頭也不回地就撩開竹簾走了進去。


    江夜雪:“……”


    嶽辰晴裹在厚重的裘衣裏,一雙墨黑的眼眸頗為忐忑地望著他的背影。


    雖然他四舅平時也不愛理他,可嶽辰晴不傻,他能感覺得出這一次是不一樣的,慕容楚衣是真的寒了心。


    小孩兒正兀自傷感著,江夜雪拍了一下他的頭,歎息道:“別看了,走吧。”


    突破蝙蝠島的防備悄無聲息地離開此處並不難,兩艘核舟破雲而出,待到巡防的蝙蝠精覺察時,要追也難了。一行人乘奔禦風,將蝙蝠島遠遠拋在身後,朝著海島之外飛去。


    顧茫把羽民絨絨也載在了船上,待到行到雲海深處,便將她從艙內帶出,然後半跪下來,與她齊平,對她說:


    “九華山就在這下麵啦,絨姑娘,你可以回家了。”


    “真、真的嗎?!”絨絨激動不已地趴到船舷處往下張望,果見浩渺的雲層下方有翠微青山連片浮現,其中隱隱透出羽民結界的光華。她不禁麵色發紅,又癡看了好一會兒,轉頭道:“謝謝、謝謝幾位大哥哥……”


    “大哥哥?”顧茫笑道,“你叫我們大哥哥也行,雖然你歲數比我們都大,但你看起來比我們小。不怪你了。”


    江夜雪道:“姑娘替辰晴解蠱,已是有恩於我等,又哪裏敢再受姑娘一個謝字呢?”說罷作了一禮,“姑娘多加保重。”


    絨絨回鄉心切,與他們再次告別之後,背後便生出灼灼耀目的金紅色羽翼,輕盈地躍入雲海之中,繞著兩艘核舟轉了幾圈,然後朝著翠柏蒼然的九華山深處飛去。


    顧茫看著她的背影慢慢地被吞沒在了萬丈金光裏,最終消失不見,不由歎了口氣:“好啦,人也救了,毒也解了,總算可以回去好好歇息了。”


    說完又警覺地補上一句:“你們可不能出賣我,我打算回重華之後繼續裝傻子,之前說好了的。”


    嶽辰晴站在桅杆邊,披著厚厚的裘衣,呆呆地望著遠處慕容楚衣的那一艘畫舫,他還不太清楚顧茫的狀況,聞言怔忡地回過頭來:“……什麽說好的?”


    見顧茫打算開口,江夜雪道:“我來和他解釋吧。你們昨晚累了一整夜了,早些去艙裏休息,等到了王城,還要和君上複命。”


    顧茫道:“那你能不能和羲和君換個房,你和我睡,羲和君睡別的艙。”


    江夜雪遲疑道:“你們又吵架了?”


    “不一直吵著嘛,又沒好過。”顧茫笑道,“你看,我恨他恨得牙癢癢,他又長得這麽秀色可餐,萬一我這個燎國變態大魔頭一時興起,把他先奸後殺再奸再殺了,那該怎麽辦啊。”


    墨熄:“……”


    江夜雪:“……”


    “怎麽?不方便?實在不方便那就算了,我去慕容先生船上湊合一晚。”


    江夜雪立刻道:“哪有什麽不方便,小舅心情不佳,千萬不要再叨擾他了。”他朝顧茫微微笑了一下,“顧兄隨意就好。”


    “還是江兄你十年如一日地好說話啊。”顧茫朝他眨了一下眼睛,笑痕從眼尾一直上揚,而後一撩竹簾,管自己進船艙去了。


    墨熄沉默片刻道:“……那我也走了。”


    嶽辰晴完全看懵了,結結巴巴地:“他、他們怎麽回事?”


    “此事說來話長,你如果不嫌棄,想聽我說的話,我就慢慢講給你聽。”江夜雪指尖輕動,讓輪椅停在嶽辰晴身邊,“辰晴,你願意理我嗎?”


    “我……”嶽辰晴看了看雲海間慕容楚衣的船隻,又低頭瞥見江夜雪受傷的手,最終把頭垂了下來,“……對不起。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


    江夜雪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此行是一片好意,並非是頑劣之舉,小舅心裏一定也清楚,隻是他這人,著急起來一直就這個性子,你別以為他不關心你。”


    嶽辰晴垂頭喪氣地,不吭聲。


    “你已經道了很多遍歉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以後別再這麽莽撞才好。不然,你爹也好,你伯父也好,還有小舅……還有我,我們都會擔心你。”


    江夜雪說著,命兩隻小泥人拿來了軟墊和點心,又對嶽辰晴道:“你坐吧,身體剛剛恢複,吃些東西,甜的花糕吃進去,心情也會好起來。試試看。”


    晨曦微風吹拂著嶽辰晴的額發,他依言坐下,看了一眼端來糕點的歪眼睛小泥人,又說了句謝謝,然後小口小口地捧著花糕咬了起來。


    吃了一半,猶豫著抬頭道:“那個……”


    “嗯?”


    “渡血……疼嗎?你手上的那個疤看起來很深,我、我有藥的……”


    “你有藥,我也有藥啊。”江夜雪笑了,眼眸像落了梔子花的兩池清潭,浸著暗香的漣漪蕩開,“放心吧,不疼,我也不會怪你,你跟我說話不必繃得這麽緊。”


    嶽辰晴的眼眶就有些紅了,他的腦袋幾乎要深埋到胸口:“對不起……”


    江夜雪長歎一口氣:“傻孩子,怎麽又道歉了?”


    “我、我以前那樣對你,你還……還這樣幫我。我……我覺得很過意不去。”嶽辰晴說著,薄紅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臉頰,赧然且尷尬地,“我也替四舅道個歉,我們……我們不應該這麽說你。”


    他擱下花糕,猶豫一會兒,抬起黑白分明的清澈的眼睛:“江……呃,清旭長老,謝謝你。”


    他終究還是沒有叫江夜雪大哥,但至少也不再是“喂”,或者直呼江夜雪的名字了。江夜雪笑了笑,那笑容似水含珠,如風拂花,又像深夜裏纏綿飄了一江的鵝毛絮雪。


    “我既不怪你,自然也不會怪他。”江夜雪輕聲道,“我失去過很多人,母親、發妻……家。有些事情,大概會稍微比你看得通透些,除卻死生無大事,能不計較的,我都不會去計較。而且他……他人其實挺好的,至少從前在嶽府的時候,他沒有欺負過我。”


    嶽辰晴道:“你還想回嶽府嗎?”


    “我如今在學宮授教,弟子都很是可愛。”江夜雪回頭莞爾,“回與不回都不重要了。”


    嶽辰晴輕輕吐了口氣:“你脾氣真好,要是四舅也能那麽好——”


    “那他就不是慕容楚衣了。”江夜雪笑道,“好了,不說這些了,等他消了氣,你再和他好好說說。你方才不是好奇顧茫的事情嗎?我來跟你講罷。”


    嶽辰晴點了點頭,拖著軟墊,坐得離江夜雪近了些。


    江夜雪的嗓音溫潤如流水:“你聽過時光鏡嗎……”


    一番際遇講完,日頭已經大高了,江夜雪從懷中掏出一枚精致但卻很是老舊的小滴漏,那滴溜非常奇妙,裏頭非沙非水,而是一滴滴赤紅色的珠子,他低頭看了一眼,說道:“時間差不多了,趁著還沒到王城,你先去休息。記得幫顧兄保守秘密。我們答應過他的。”


    待嶽辰晴去睡了,江夜雪便命小泥人將地上的軟墊和吃剩的茶點都收拾幹淨,核舟的帆桅迎著天風呼呼招展,江夜雪獨自坐在船舷邊,遙看著慕容楚衣的船隻。忽然間,慕容楚衣那艘畫舫的竹篾簾子上卷,露出裏頭男人懨懨的臉來。


    慕容楚衣似乎是心事煩悶,原本是想撩開簾子透氣的,豈料一口氣還沒透出,就隔著雲海看到了江夜雪在看著他。


    慕容楚衣:“……”


    “小舅……”江夜雪朝他輕輕一笑,那溫柔無限的臉龐浸潤在燦爛的金色陽光裏,而後指尖微撚,一隻紙鶴幻化而出,飛向慕容楚衣的畫舫竹窗。


    慕容楚衣嘩地一聲毫不客氣地就把簾子重重落下了。


    江夜雪微抬眉,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也不介意,搖了搖頭,回到了自己的船艙裏。


    艙內很安靜。顧茫已經趴在床褥間睡著了。


    江夜雪原本沒有注意他,隻是瞥了他一眼,想管自己去沐浴。可是推著輪椅行了一段距離,卻忽然聞到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皂角清香。


    江夜雪不禁一怔:嗯?顧茫剛剛洗了個澡?


    再去屏風後麵一看,果然是用過了浴桶和皂角。江夜雪不禁微微蹙起眉頭,心中升起了一絲模糊不確定的懷疑。


    要知道顧茫這人是出了名的懶,一般睡前都不愛沐浴,而是喜歡早上起來再洗,江夜雪從前與他是同袍兄弟,顧茫的這個習慣他是再清楚不過的。他為什麽忽然轉了興致,要在睡前洗了?


    江夜雪不出聲地來到顧茫床邊,靠在輪椅椅背上,來回看了顧茫兩遍。第一遍的時候沒發現什麽異樣,到了第二遍,他忽然意識到什麽,驀地一頓,深褐色的眼珠慢慢轉過來,落在了顧茫未拆的束發纚帶上。


    那是一道黑底金邊的纚帶——


    羲和君的發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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